车子在油砂路上静静地滑行。
道路两旁,树木葳蕤,近的立于田土,远的位列山坡。深深浅浅的秋意,高低错落,层层叠叠,不断往山际延伸,直至触及瓦蓝的天幕,像徐徐展开的生动画卷,每一处都带着微观的质感和亲切。
她微微贴住座椅靠背,身子整劲儿朝前倾移,脑子随着车窗外风景的变换快速运转。这里一道弯,朝左拐,那里一道梁,需要爬个坡,还有不远不近地挨着公路的小溪,她几乎闭着眼睛都能触息相闻。毕竟,走过的次数太多了。
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的情景,她仍历历在目。她与丈夫肩并着肩,翻过一座山,来到这片田垅,沿着马路往那个叫骆家冲的地方去。那里,住着他师父。他们去给他拜年。
一日为师,终身不忘。三节两生,他们都会去师父家拜节或祝寿。他们常常步行而去。如果日子有脚,会留下很多脚印。很多次深夜归来,走在路上,月光如水,流淌在清寒的夜里,照耀着那条因为安静显得宽阔的马路,以及田野山川树木,路要经过一片黑魆魆的油茶山。两人走着,不管多晚,竟然没有害怕过。
后来有了孩子,先是女儿,后是儿子,像一支不断壮大的队伍。孩子同行,用手抱过,箩筐担过,后来有了单车,在前边的横杆上搁个架椅给小的,大的坐于后座,丈夫推着单车,她在后头跟着,一家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有时也起争执,现在倒忘了是些什么事。
前些年,丈夫走了,夫妻一场,掐指一算,他们共同生活了将近四十年。一切,像做梦似的,一晃就过去了。这些年,她跟他一起见证了师父家娶媳添孙嫁女等大事,也感同身受着师父家的悲欢离合。脚步为亲,再生的人,走的次数多了,也成了亲人。
丈夫走的时候,师父派次子来吊唁,当时,师父只有这么个儿子了。长子先他而去,次子是他的全权代表。她托这位次子带了份扣肉给师父。按照这里的风俗,家里当大事,总是要在办席时多烹制些扣肉,托送给因年老体弱没能前来的老人,以示挂念和敬重。
丈夫走后,她带着孩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让孩子送着,每年去看师父。一日为师,只要师父在,师徒间的那一脉亲情就该不断延伸。
近九十岁的师父垂垂老矣。什么是风烛残年?大概就是师父这时的样子,宽大的衣裤,裹着他单薄的身子骨,显得里面空空荡荡的,看似道骨仙风,其实是形销骨立,那是岁月对肉体的无情吞噬。如果不拄拐杖,一阵风来,就可以把他吹倒。而师父的目光,像禅定的僧人,有些浑浊却不失慈和,无关悲苦,定定地看着她,沉默无语,他能说什么呢?他的次子不久前离世,他只有两个儿子,都走在他的前头。他的大徒弟,即她的丈夫,也不在了。古稀之年的她,又何尝不孤苦?起身告辞,她要师父多保重,师父却嚅嚅道,你不要太劳苦……
她没料到,这话,竟是师父留给她的永别之嘱。
两旁的树木朝身后飞逝。车子载着白发苍苍的她,朝师父家飞奔而去。可师父等不及了,他已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