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雨过后,季节的底色就从斑斓开始变作斑驳了。
这场变化,首先是从一棵树开始的,从树上旁逸斜出的一条枝干上的一片叶子开始的。这片叶子躲在无数片叶子身后,默不作声,冷不丁地,变黄。它心里想着,立秋几天了,在第一丝还是第几丝秋风起时,要做一只南归的飞鸟,第一个离开枝头。叶不读诗,也不知道落红和春泥。但在叶的认知里,未来才刚刚开始。
时令按着节气尽情地往前,像大雁的翅膀,欢叫着在幽蓝的天空里一往无前。
秋来时的天空永远都是那种深不可测的高远的蓝,抬头望,久了,恍惚间就生出许多无处安放的虚无。鸟飞过,叶落尽,风未起,人在天地间是一种多么奇怪突兀的存在。人走到哪里,故事就跟到哪里。有人的地方有许多烦恼,没人的地方,除了烦恼什么都没有。人不想烦恼,但烦恼就像大地上的阳光、雨水、尘埃、蝴蝶和花朵,使得大地和人一样不至于一览无余。
人总是有故事的,秋也一样。人知道人生一世,草知道草木一秋。人和草,在特定的季节殊途同归。
秋风起时,人的记忆也成了热烈的草,被风吹得安静不下来,田野上一片哗然。人掰走玉米棒,却不清空玉米的记忆,数十万株玉米秆挥动手臂,构成生命里惊心动魄的告别和挽留。独自经过的人,忍不住抚了抚早已波澜不惊的心。
那些流动的云站在高处,不由得看痴了过去。云一直以为高处看得远,云忘了高处不胜寒。云要等到冬来时,才能知道那些灰翅膀鸟的疲惫。云变成雪,放下飞翔,路过每一只飞倦了的鸟的梦境。
在云的心里,一年就是一只大鸟扑打四次翅膀。
大地上的其他事物却不以为然,比如狗,且是一只乡村的狗。因为城市的狗没见过鸡飞狗跳的大世面,自然也没资格谈论狗生的感悟。见过大世面的狗眯起眼到阳光毫不吝啬的地方趴着,偶尔对着天空吠叫两声,惊散树上麻雀入秋来的第一次会议。不满狗的无理,一只勇敢的麻雀把自己想象成一架硕大的轰炸机,径直俯冲到狗的食盆里啄食。狗看看渺小不及一只耗子大小的麻雀,毛多肉少,懒得理睬。后来,勇敢的不勇敢的麻雀都来了,众星捧月一般围着食盆,啄一口说三句,肆无忌惮,叽叽喳喳。狗家长猫家短,乌鸦大雁为哪般。狗听得厌烦,喉咙里呜汪一声,鸟飞兽走,散了。
狗听过人在唱白天不懂夜的黑,狗也想唱麻雀不懂狗的寂寞。每一个离开乡村的人,回望时总有伏在房前屋后的寂寞的狗,有记忆的人和记忆里的狗一样,都是寂寞的。
秋天是适合回望的季节。因为春是幼稚的,夏是纷乱的,冬是悲凉的。独有秋,瓜熟蒂落,谷物归仓,貌似中年的人生,沉静内敛。季节啪嗒啪嗒的跫音,走过一年又一年,年复一年单曲循环。跟着季节奔跑的人,逼着自己心无旁骛,一如发令枪响过的赛场,脚步匆匆。走过秋天,冬天也就时日无多了。只是人觉得秋天不会那么短暂,冬天也很遥远。猪可就不那么想了,尤其是乡村的年猪,秋天的尽头,便是它生命的终点。于是在别的季节,它任性而为,该吃吃、该睡睡,饿了哼哼、饱了哼哼。猪不像狗一样取悦人,猪注定会摆上餐桌的,猪在短暂的生命里活出本性和自我,猪是明白猪。人却不明白,以为猪没有狗聪明,斥其蠢猪。猪有时乐得呵呵笑,笑人愚蠢,错过了多少阳光和雨声,树叶以及风中的鸟鸣,指缝间,溜走过多少无与伦比的光阴。
其实,人终会发现,秋天,是唯一适合停下来看风景的季节。
像一个逗号,停下来缓口气,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