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极白。
我坐在楼台上,看月。看眼前月色,看天上月亮;顺着月光,望向南方,百里之外处,就是我的家乡。
父母,已然故去多年。家中,只有一座老房子,还坐落在那儿,却也借居于一位本家的远房大哥了,如今,除却节日回家上坟,便很少回家——家乡,正与我渐行渐远。
不过,依然记挂着,记挂着那个老家——老家的那座老房子,那个乡间庭院,还有庭院中曾经的风物,曾经的人。
北屋四间,房前是一两米宽的月台,月台下有台阶三级,台阶下,便是庭院。庭院西部,靠近西墙根处,植瘦竹一蓬;东窗之下,有石榴树一株;南墙根处,则是杏树一棵;靠近堂屋门口左侧处,枸杞蓬然一架。
夏初,石榴花开,一树榴花红胜火;六月,杏子成熟,金黄金黄的杏子,喜气洋洋满庭院;枸杞子,一年两熟,成熟时节,璎珞满架,黄红色的枸杞子,星光灿灿;而那瘦竹一蓬,最是可人,四季常青,赋予庭院一份恒久的绿色,一汪勃然的生机。
庭院,佳色常有。然,庭院最美之时,之境,莫过于月照庭除。
夏夜,或者秋夜;半月,或者满月,都好。
夏夜,一家人坐在阳台上,纳凉。父亲通常会安放一张小茶桌,泡一壶粗茶,不是刻意,而是一种简单的生活习惯。夏夜里,泡一壶茶,一边纳凉,一边啜饮,一啜一饮间,时光悠悠,神思绕绕,便觉得是一份朴实的生命自在。
若然半月,自是上弦月,黄昏之时,便已一镰弯月挂西天,感觉天是那么大,月是那样小,弦月挂天,仿佛就是树杪间飘起的一阵风,生发一种杳渺而幽微的情趣。当然,最好是满月,圆月当空,整个庭院就被明亮的月辉普照着,庭院中,杏子树,望之如魅;石榴树,皎皎一团;枸杞架上,细叶碎碎,恍如银片;最美,还是那一蓬瘦竹,晚风一吹,唰唰似阵雨飘洒,竹影洒地,疏疏如残雪一地,迷离极了,也幽微极了。
举首,望望天空,月亮真大、真圆,感觉是一种水汪汪的大,一种湿润润的圆,仿佛那一颗圆月,就是养在自家的水盆中的。
父亲在吃茶,我们陪着父亲吃茶。边吃茶,边闲聊,聊天聊地,聊人间俗事,都觉得好。夜已深,似乎无话可聊了,就只是静默着,静默着看庭院月色,静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宁静、寂寥,谧如神境,思绪悠悠,也觉得美好。
若然是秋夜,庭院除却月色,还有虫鸣一院。墙脚处,秋虫唧唧;石榴树上,笼养的几只蝈蝈,一声声,一阵阵,声音嘹亮,似乎比月光更清脆——直叫得月色凉凉,直叫得秋意肃肃,人走后,庭院寂寂霜如雪——纸窗残月,一枕梦香甜。
父亲在七十六岁上去世。父亲去世后,年近八十的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执意留在了老家——此时,我们已然搬进城中。
那几年,每逢暑假,我总会回老家,陪母亲住几天。夏日的夜晚,母亲依旧习惯于在阳台纳凉、晒月。只是没有了父亲的茶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把脚凳上,好孤单,好孤单。我坐在母亲身边,母子俩,除了彼此的寒暄外,也就无话可说了。
坐得久了,我便在庭院中走动一下。回头看看母亲,月光照在她身上,照在她的白发上,月如雪,发亦如雪,神情木然的母亲,让我的心蹙得紧紧的,紧紧的。
抬头看看天,望望天上月,低眉垂首间,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潸然泪下……月光依旧,母亲老了,越来越老了……
哎,多少年过去了,而今,我亦白发日增,渐入老年。
这个夜晚,我坐在楼台上,再次看到了月光下的老家,月光下曾经的月照庭除的时光,还有时光里,那些曾经的日子,已经离我而去多年的爹娘……
好伤心,好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