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呢?这是女儿的外婆常说的一句话。
儿时,他家背后是条坑洼不平的砂石公路。两旁耸立着一排排伞盖样的法国梧桐树,绿树浓荫中掩映着座小桥。桥下流水潺潺有声,月照清溪,还是极富有诗情画意的。
每逢周末,对河钢厂那些把西式头蓄得像片瓦的青年哥哥,就会骑着擦得锃亮的单车,像一群翻飞的蝴蝶,来找他们这边河的纱妹妹。他们那新建了个纱厂。
春风荡漾,车驰一路铃声。
傍晚,月亮升起来了,树影婆娑。桥上男男女女手拉着手,成双结对,络绎不绝,桥便被称作了“谈爱桥”。
这儿地处市郊,较为偏僻,不像城里的公园,一到晚上就封园。
那时他们这帮细伢子,人细鬼大。对这档子事儿,大都深恶痛绝,立场坚定。期初排座位,谁也不肯向老师妥协同女同学坐,更别说手拉手了。
他们喊那些把头发烫成波浪样的妹妹为“狐狸精”,而把那些不顾廉耻、竟然敢同“狐狸精”手拉着手压马路的青年哥哥,统称为“水佬倌”。总想捣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他那时有把弹性极好的弹弓,且常以水浒里的“没羽箭”张清自诩。于是便凭借“没羽箭”躲在绿树浓荫中,只要一看到哪对贼男女拉手,就一弹弓打过去。并且只打女的,不打男的,让那些“水佬倌”很没面子。即刻便会听到一声声尖叫,而他们早已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如果一旦被人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那晚,月亮好大。“哎哟!”一声尖叫后,他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走。
“小杂种,哪里走?”吼声已近,恐怖吓人。慌乱中他不知怎么搞的,将只鞋蹬到了公路上。那是他上学后的第一双新球鞋,有点长,得穿两三年,花了他妈近半个月的工资,可不敢弄丢啊。
他返身窜回公路正要拾鞋,被那“水佬倌”一眼瞅见,急追了过来,他只得弃鞋落荒而逃。
没跑出二三十米,到底还是被那人一把逮住。揪住他的耳朵往上轻轻一提,他像杀猪样地大叫起来,脑壳如拨浪鼓般跟着歪斜。那人的另一只手高高抡起,他只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挨顿揍在所难免,恐怕还得叫他的父母来领人。
忽听一声:“住手!”睁眼一看,是那妹妹赶过来了。她一手捂着脸,一手提着那只新球鞋……吓得他两只脚像打摆子样不停地颤抖。
“给你,小小年纪好样不学一点,少教导!”她“啪” 地扔下鞋子,看都没看他一眼,拉着那人就走,一直走到溶溶月色里去了。愣是把他扔在了原地发怔……
许多年后,当他也把西式头蓄得像片瓦时,没想到找的对象竟是她女儿。
第一次上门,她并没认出他来,他却一眼认出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抑制不住内心的忐忑,他如实地告诉了她。最终,她再次原谅了他,默许了他与女儿继续交往。
他俩经常到谈爱桥上去,手拉着手在月光下压马路,重复着当年的翻版。他常常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马路两旁黑魆魆的树丛中,那里面是否也藏着个当年的他呢?稍有响动,便阵阵心惊肉跳。一只夜鸟扑棱棱从头顶飞过,惊出一身冷汗。时刻提防那“没羽箭”的侵袭,却一次也没遇上。
那条坑洼不平的砂石公路,早已变成了一条宽敞平坦的柏油路。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女儿长大成人,也谈爱了。谈爱桥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座现代化的立交桥,这儿已是一片闹市区。
女儿的外婆会常说起谈爱桥,“没有了谈爱桥,那去哪儿呢?谁没有个花样年华,那地方安不安全?”
老太太丧偶多年,半身不遂,几乎还停留在过去的时空里。他和爱人连忙上前安慰:“妈,您就别操空心了。现在的年青人用不着谈爱桥上去压马路,他们要谈情说爱的地方多了去了,都很安全。”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大笑。
他和爱人也跟着笑,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