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古自他老家修水库迁到我们组上,一直打单身,大家老黑古前老黑古后喊着,好像他从没年轻过。
老黑古一身实在太黑,前看背看横看侧看,都显老。大家开玩笑,说她娘是非洲的,又说,他娘怀他时吃多了酱油拌饭。这多少有点丑化他这个外地人。老黑古也不辩解,嘿嘿咧开一张大嘴,傻笑几声,露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牙齿。
老黑古这么黑,源于怕热,三伏天下田做事,打赤膊,只套一条帆布做的大短裤,浑身晒得活像熏黑的腊肉。身上流出汗水一浪浪的,像是汗打滚,又像是油开锅。
老黑古运气似乎也黑。村里修大跃进水库的一天,大家用钢钎在板石上凿出一个深洞,填满炸药才发现,工地上只剩下一截一尺来长的导火索。十几个一等劳力,谁也不敢当点炮手,生怕跑不赢,被炸个非死即伤。
“我来吧,我在部队里拉练,跑得过军用卡车。”大伙这才知道,老黑古是西北某部队回来的退伍军人。老黑古点火引燃,导火索像贪吃蛇一样哧哧哧作响。老黑古箭步如飞,正准备隐入早先挖好的山洞,谁料眼前一道红影闪耀,原来,老黑古飞奔时,裤兜里一段红绸子飘落在草丛里。老黑古飞身过去捡起,就在此时,“轰隆”一声,炸药引爆了,刹那间,炸裂的尖利石块如乌云般压过来,老黑古右脚大腿骨被砸断,最后上了钢板,成了走路一边高一边低的跛脚人。大伙嘀咕,这老黑古怕是中了邪,为了一块红绸子,残了一条腿,差点命都搭上了,是不是脑子进了糨糊啊。
老黑古样子黑,但是心不黑。集体出工插秧,要求达到3公分乘6公分的密度,插一亩20分。大多数人玩障眼法,靠近路边的按规定密度,远头的插成了6公分乘6公分。只有老黑古插的,清一色规定密度,不过进度就慢了,每天要少挣一半工分。
家里一头猪喂了快一年,有两百来斤,结果发瘟死了。杀猪的屠夫说,赶快开剖,我帮你混在其他猪肉里,照样卖钱,可以换回两担谷。老黑古反问,吃死了人,你赔得起不?说完背把铁镐,在屋后山上挖了个坑,把猪埋了。
搞集体生产劳动,大食堂里会做好点心送到田角头,供大家充饥。老黑古自带的碗最霸气,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大瓦钵,比洗脸盆还沉。有人背地里讲,老黑古吃公家的作死的胀。老黑古实则有难言之隐,上次隔壁邻居家办结婚酒,请他帮忙张罗酒席碗筷,谁料被一玩鞭炮的小屁孩碰歪了桌子,一叠碗打在水泥地面,摔得粉碎。老黑古自认失误,悄悄把自己屋里看家的碗全部拿出来补数,只剩下这个装饭装菜又装汤的瓦钵。老黑古知道自己吃相难看,所以吃粥,他只舀上面一层米汤水,吃糯米饭,只拣烧黑的锅巴盛。
我对老黑古留下印象,与单车有关。上初一时,我兴冲冲地在晒谷坪练习骑单车,因为个头太矮,遇到拐弯或是爬坡,两腿发软龙头失控,连人带车摔成一团。在一旁翻晒谷子的老黑古总会赶过来,扶起我。见我不得要领,老黑古跨上单车演示平衡溜车,那走路一步一跛的双脚,丝毫看不出了,就连黑黝黝的驼背也直溜了。我有些诧异,仿佛在看一头大黑熊耍杂戏。
一个雨后的中午,已经有半拉子功夫的我,骑着单车上路过瘾。在坝湖边,前轮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龙头从手里脱开,连人带车冲入石坎下,被一堆冬茅草挂住。眼看就要滑入几米深的河水,在田里割禾的老黑古飞驰过来,跳下石坎,左手拽住单车龙头,右手钳住我的手臂,一把拖上马路。我抬头一望,老黑古裤兜边的小布袋被单车龙头挂开了,一段红绸子弹了出来。
有了这次相救之遇,每次放学后,我都跟着老黑古去牛形龙坳上放牛、砍柴。七月七日那天下午,老黑古砍了一节直溜的细竹子,要我打帮手,比划间距,用钩刀尖挖出一个个圆孔,一把竹笛赫然出现在夕阳之下。老黑古贴上竹膜,站在坡边,迎着余晖,吹了一曲李谷一演唱的《满山红叶似彩霞》旋律。我也跟着哼唱:红叶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崖。手捧红叶望阿哥,红叶映在妹心窝……
没想到,平日憨如木鱼的老黑古,居然可以拿捏五音。他粗糙开裂的手指头在竹笛音孔上时而起伏,时而微颤,像一颗心跳动的波浪视图。
原来,老黑古在部队参加过文艺宣传队。有一回外出演出,遇到一位内地来此公益助学的女孩迷路了。老黑古二话不说,一直把她带出七八里路搭上大巴车,方才匆匆归队,耽误了个把小时,挨了顿扎实的批评。之后他和女孩开始书信来往。老黑古复员那天,要上车离开了,对面山顶突然随风飘下来一段红绸子,那位长发飘飘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仰天清唱:满山红叶似彩霞……
就这样,隔窗对望,老黑古离开了西北。过往,他只能用一生去回忆。
前不久,老黑古病逝。我从祭桌上的灵牌行文,才准确地知道老黑古的名字,他叫吕修直。“居寂寞之无为,蹈修直而执平者,道人也。”
鞠躬三叩首后,我默默地向老黑古敬了一个军礼。那条红绸子,从此湮没在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