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竹睡椅,是姨丈送给我家建新房的礼物,连带着一个竹碗柜,几把小竹椅。小姨和姨丈,抬着挑着,来回几趟,翻了几十里山路运过来。
家里所有竹制的物什,都是姨丈弄来的。他那边产竹,房前屋后、漫山遍野都是青青郁郁的高大的楠竹,连片的茫茫的竹海,南风一吹,竹子荡起浪来,一波接着一波,“簌簌”“沙沙”“吱嘎”摇晃着作响。不仅竹子好,更兼姨丈心灵手巧,会做各式各样的精致竹编。那睡椅就是他亲手编的大器件。
竹是消暑神器,天生有凉意。那时,没空调,没电风扇,我们最爱那张竹睡椅了。盛夏,只要父亲没霸着睡椅,我跟妹妹就去抢地方。
睡椅刚挑来的时候,表面嫩黄色里还残留着一抹竹皮的青绿,有几分新鲜的湿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竹香,也笨重,有些搬不动。睡了几年以后,竹篾缩干了水,变薄,竹片之间缝隙变宽了不少,头枕和背躺部位渍黄了,像抹了一层桐油,滑溜溜的,而两边的搭手成了干涩的浅灰色。躺下去,足够宽大,可四仰八叉。小孩子个儿小,头够不到枕部,整个身子就窝在中间的曲部,手撑着两边搭手,努力调整,找到舒服的睡姿。甚至不用脱凉鞋,困了就侧身蜷在那里,像小猫小狗一样。
等风来。夏天的风都是一阵一阵的。从前面吹来,撩起胸前敞开的衣衫,不过,父亲跟我多半是赤膊躺着的;从后面吹来,穿过缝隙,拂过耳边发际,带走一份燥热;从侧面吹来,风如泉水泡过的纱巾似的,轻轻抹过皮肤,瞬间每个毛孔都在清凉呼吸。大热天,如果睡在床上,或是木板上,不透气,又烫又闷,前胸凉了,后背却黏糊糊的,在席子上洇湿出一个人形来。竹睡椅透气通风,凉丝丝的。
去年,我回老家。爷爷奶奶来家里吃午饭,奶奶牙口不好了,细嚼慢咽的。爷爷先吃完,便躺在靠墙的竹睡椅上等她。
我们去喊他,发现爷爷不知何时已睡着了。他93岁了,干干瘦瘦、清清爽爽的一个老头,静静地躺在竹睡椅上,有一种特别的静气。正午,亮堂堂的阳光照在阶沿上,除了一两声蝉鸣,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热到一切都变空了似的。我们看他,他的眉毛白了一大半,没有修剪过,自然长成交叉耸起的样子,像秋后稻田里晒得干枯灰白的站立的两把稻秸。嘴微微张着,呼吸很轻,双手平摊搭在两边扶手上,半卷着袖子,露出两只小臂。我小姑姑的小女儿顽皮,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截细柴棒,去挑弄爷爷的鼻子,轻轻唤他:“外公,外公,起来了哦。”爷爷估计觉得痒,微微地转动了下脸面,又抬起手来,在鼻子和胡子上不经意地拂扫了一把,还没醒过神来。“跟外婆回家了哦。”她又叫了一声。这下爷爷睁亮了眼,麻利起身,进屋牵起奶奶回家。我站在屋门口,看着他们搀扶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屋角的树荫里。
没过多久,爷爷就过世了。爷爷躺在竹睡椅里的样子,他和奶奶搀扶着渐行渐远的样子,没想到成了他留给我最后的回忆。
作者:陈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