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到这种旧式民居,总有一种莫名的感怀。
黑色鳞瓦盖着静谧,褐色木壁遍布油光,粗硕梁柱表面留下无数缝褶和斑痕。地面铺砌的青石条,踩出深浅不一的凹点,那些远去的足音与故事,早已录藏在凹点内。正中那间,省略了大门、前壁和窗户,当然也就无门槛可言。清风可以拂进来,明月可以照进来,鸟音在堂中和鸣,竹涛在屋内回荡,更可让人堂堂正正出入。
这种纯木质建筑,唤作敞口堂屋,寓意心怀敞亮,行事堂正,亦可见证当地的民风淳朴。它们携手组成群落,掩映在青山绿水间,与天地对话,与岁月对话,和山光溪色、绿树翠竹一道,成为当地森林公园的一道景观。
相传春秋战国时期,楚国被秦国灭亡后,600多名楚王室成员中,有一部分逃逸到此,过着农耕岁月的生活。他们选择背倚青山、面朝田畴的地势,建成这种房屋,屋主可在敞口堂屋接待宾客,从事家务劳作,于是当地百姓普遍仿建并相传下来。堂屋格局为穿斗式,四柱五旗,有四缝三间的,也有六缝五间的,一律使用纯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一寸铁。有些人家还在正屋两头配上小横房,使整幢房呈倒“凹”形。讲究文化品位的大户,在堂屋大梁刻上麒麟纳瑞浮雕;廊柱和左右壁上,刻有神话故事、天宫传说甚至观音送子等浮雕。雕刻工艺精细,氤氲出悠远的气息。
宋绍定三年(1230年),这里有家书馆,设立四间书室,选在相邻的四栋敞口堂屋内,分别以“博文”“笃行”“怀忠”“守信”命名。过去,无论富庭抑或贫户,都在堂屋正上方位置设有香案,上面用大号毛笔竖书6个字:“天地国亲师位”。这些字与常规写法稍有区别,即“天”不冒头,“地”不分家,“国”不开口,“亲”不闭目,“师”不带刀,“位”不离人。这种特异的书写方式,折射出民俗文化的魅力,传递着难以言喻却又拨动情思的信息,堪称堂屋灵魂。
每当哪家来了客人,老爷子便在堂屋内聊起故事,内容有头有尾,如同让人欣赏到庄稼的生长全程。小媳妇则端出茶,满堂芬芳供众人畅享。屋后竹林的母鸡,也发出“咯咯哒”叫声,向客人报告产的蛋个个都大。春天来时,燕子成双衔泥飞入,将爱巢垒于屋梁上,也给屋主衔来喜庆吉祥。嫁来的新媳妇,得先进堂屋与新郎拜堂,才可入洞房。主妇们将腌制的蔬菜、熏烤的鱼肉,摆放屋角或悬挂屋梁。几乎每栋堂屋地面,都有一个方形火塘,火塘上悬挂一根有成人身高的梭筒,梭筒钩子上挂一只吊罐,主妇将田园生活煮成浓稠,香味随炊烟飘远……
因常年风雨侵袭、拆旧建新、屋主外迁等,近些年来,有些“空壳屋”的青石条缝隙,钻出尺多深的杂草,似乎在探问:屋主都去哪儿了?所幸,各级住建、文物和文旅部门,都投来关注目光,将其列入名录,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每栋堂屋前,贴有文物部门标出保护序号的小铜牌,还对部分濒危堂屋拨付维护经费。
村庄,是王维“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诗句的源头,是人们牵系故园的脐带。然而有的地方,曾将屋宇组成的自然村落毁掉,名曰改旧造新,却不知房建格局整齐划一了,还能让我们记住多少乡愁?
敞口堂屋群迎送岁月,拥抱稻香,也守望花开。置身其间,仿佛返回时光深处,看到楚汉明月的余辉,享受吹拂进屋的竹风清韵,体察到屋主崇尚和谐、祈盼安宁的宽阔胸怀……
作者:朱能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