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地里时,已近傍晚,太阳逐渐退去了中午时的热度,懒洋洋地滑到西山后面去了。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透过一片密密的杨树林望去,仿佛天边燃烧着一团火焰。
我从车上下来,一脚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感觉是那么亲切,仿佛扑进了母亲的怀抱。此时秋收正进行到一半时,地里的庄稼很多都已被收回家,露出了黄褐色的土地的肌肤。土地是最不会欺骗人的,你种下种子,她就能长出糊口的东西。这片沉默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时至今日,依然丝毫不显老态,依然一年又一年地长出郁郁葱葱的庄稼,庄稼收割后,一次又一次地露出动人的肌肤。这是怎样一种修为呢,如此这般大智而不言。
我家的这块地,一半种了花生,一半种了玉米,花生和玉米都长成一道笔直的垄,就像一道从土地里长出的绿色的墙。远处的天空,浅蓝,微微透着橘黄,在这片绿色屏障的映衬下,如一幅遗失在田间的水墨画。我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竟然第一次发现这片土地是这么美。这哪里就比那些风景名胜区差了呢?
花生已经到了成熟季节,叶子已有一半开始脱落,显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就像一个孕妇,幸福地挺着肚子憧憬未来。父亲拿铁铲挖出一棵花生,一边抖着上面的土,一边说:“看这花生,长得多好!”那满足的表情和语气中,甚至带了一丝骄傲,就像夸奖自己出息的孩子一样。那花生颗颗莹白饱满,滴滴串串地结了很多,摘下来数一数,足有二三十颗,这可真算是个功臣了。
不远处,有人已经把晒干的花生放进机器中脱秆,现在干农活不似以前,一切都要靠双手。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机器,人们不想费劲时就可以由机器代劳。可是父亲依然很少用那些机器,父亲总是说,不比以前了,现在活不急,我也还不老。父亲简单的话语中,我明白包含了很多信息。现在日子越过越好,父母在家做着这些农活,多半是一种精神和人生的寄托。这么好的土地,总要种点什么,荒着多可惜。
不知谁家的地里,种了一大片朝天椒,小小的火红的辣椒,一团团一簇簇,直挺挺地朝着天空,英姿飒爽,放眼望去,如一片燃烧的花海。我起初以为是一片花地,我说,谁家这么浪漫,种了这么多的花。父亲和弟弟都笑了,说你再仔细看。呵,不仔细看,谁能看出是一片辣椒地呢?如今的地里,人们不再单单地眼巴巴地指望着她长出粮食来填饱肚子,人们也学会了种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傍晚时分的太阳,总是走得太匆匆,眨眼之间,那团火就消失不见了。月亮很快接上了班,如一块浅白色的玉挂在苍穹之上,背景是淡淡的若隐若现的橘红,苍穹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天地相接处,影影绰绰,如匍匐着一排青褐色的远山。这又是哪位画家遗落的画作呢?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说: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天长地久地想念一个人了。
我生长在这个村子里,却如一名匆匆的过客,以至于现在觉得自己对这个村子竟然一无所知。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唯一的希望,是在村庄消失之前,我们每个人,都能读懂她,读懂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作者:安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