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 ,盛夏里的原野,满目葱茏,生机勃发。疯长的农作物,时不我待地抓住性格奔放的阳光,在大地上翩然起舞。高粱地、玉米地、红薯垄上的杂草,尽管农人不停地锄、薅、铲,它们好像会分身术,能起死回生,根深蒂固。农人巴望的是庄稼的长势,而我们期待的却是青草繁茂,刈割不完,天天都能满载而归。
上小学时的我们之所以眼光异样,是因为那时割青草挣工分,能分到粮食、柴火。生产队饲养了十来犋耕牛,夏季,它们最如意,不但吃青草吃得膘肥体壮,夜里也能在星星闪烁的露天牛铺场上歇凉,摇着脖子上的铃铛反刍。放了暑假,重活干不了,割青草喂耕牛这一“光荣”任务,非我们莫属了。
天麻麻亮,大人们起床了,是到田间侍弄庄稼的;我们同样也起床了,是到野外割青草的。我们人小劲足,身子轻盈,手脚伸展自如,善跑能割,心中揣着至高无上的集体荣誉感。拿着竹箩头走出村外,一心想着的是青草,进入视野的还是青草,竞相往鼻孔里钻的全是淡淡的青草味,草香里夹杂着幽幽的野花香,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
田垄上、青纱帐里、高岗上、低洼处、河沟旁……到处都有我们这些割草娃的身影出没。割下来的青草中,夹带着一些紫的、白的、粉的狗狗秧和开着碎星星样花的杂草。当我把竹箩头扛在肩上往家走时,如同扛着一个迎风摇曳的花草篮子。肩上的竹箩头随着行走的脚步一颠一颠,显得沉重,可内心的美溢于言表,宛如从战场上凯旋的战士一样自豪。
我们那里大多用荆条箩头盛放东西,很少用竹器,因不产竹子。我肩头扛的竹箩头,还是一向省吃俭用的母亲,从几十里外的娘家邻村买回来的。竹箩头才进家门时,还没有完全散去竹子的青色和香气。它的造型很美,两端微微翘起,工艺品般精致,如同一艘乘风破浪的航船。我格外喜爱它,隔几天就主动拿到村西水坑里刷洗一遍。母亲买回竹箩头的同时,还买回了一顶让我下地时戴上遮阳防晒的竹帽子。每当我带上竹箩头,拿上镰刀,戴上竹帽子,走向原野,根本不用母亲督促,使命感自觉装在心里。因而,在全队30多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割草娃中,每年夏季,我割回的青草最多,挣的工分最多,闻到的草香当然也是最多的。
我们村有4个生产队,每队割草娃人数不相上下,方圆三五里地有草可割的地方,都留有我们头顶烈日、脚踩热土的影子。周围的青草割得差不多了,就相约到更远的叫“邓田洼”的地方去割。到那里,先要越过村东的一条河,再翻过东岗继续往东。那天,天刚放亮,我们就出发了。果不其然,那里草比比皆是,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当太阳爬到吃早饭高时,我们不同形状的箩头都装满了直挺挺水灵灵的青草。这时,在村子西洼锄豆子地的大人们收工了,扛着锄头走进院子不见割草娃回来,心有灵犀,相互打听去接应。割草娃排着长队从东岗的田埂间走下来了,父辈们很快辨认出自家的孩子,手疾眼快将过于沉重的箩头接过来。接力的父子情瞬间升华到了一个崭新高度,这亲情里溢满了青草的香。
在纯地上割草还好,一旦遇到料姜石窝,稍不慎镰刀就会弹跳到正攥住草的左手指上。我的左手食指第一和第二关节处,至今还留有几个被镰刀弹跳过的横、竖白道道。当镰刀割伤指头时,我自有“妙招”,采几片刺角芽揉到渗出汁液,往伤口上一按止血,掐片麻叶一裹,再找根有韧性的草藤缠牢。我曾异想天开:等长大了,发明一台割草机,专用于我在不同地形割青草,这样手指就不怕被割伤了。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后来,我慢慢长高了,能干动重活了,割青草这一差事,自然由正成长的小孩子们接了过去。再后来,我远离了青草到城市生存。
有一天,一场小雨过后,我到郊外领略田园风光。路过挂蕾的棉田时,见一块高地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草。割草瘾顿时发作,蹲下来一个劲地薅。想法很单纯,只为重温少年时割草的晨昏日暮,再闻闻空气中的青草香,静静感受这个世界。家乡的耕牛消失了,但青草味没有消失,弥漫在我的记忆深处。
作者:刘传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