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住在一所老厢房里,房子建在山脚下,村里人所说的东山,便是我家后山。
布满大大小小石块的山地从后窗台开始,向山坡蔓延。窗前,芨芨草、锦葵、江西腊细脚伶仃,叶子苍绿,上面覆盖尘埃,它们东一棵西一棵的,一直在经年累月中自生自灭。田垄上常年栽种马铃薯,间种玉米或是向日葵。其间被踩踏出来的小路板结僵硬,路边长满矮壮的稗子、莠和苋菜。
坐在窗台上,双脚踩着土地,山坡像一个斜挂的“旧帘子”,视线所及,只有近前的花草、马铃薯、蜘蛛和蚂蚁……至于葵花和玉米,木篱旁边的山楂树、李子树,只能笼统地看到它们的根部。倘若想看得更远些,可以趴在炕上,下颌枕着窗台,仰望“旧帘子”上面,那棵百年老梨树的根部若隐若现,还有覆盆子,在“旧帘子”的最上角瑟瑟摇曳。
到了雨季,这恹恹的后山一下子就变成猛兽,大股的山洪汹涌着冲下来,从后窗冲进屋里。为了防水,顺着屋子的走向,父亲在后窗外挖了一条壕沟,别的地方还可以,壕沟挖到齐腰深,靠近窗子这里却挖不得,原因是烟囱就在窗外,与屋子里的火炕紧密相连。为了保护烟囱,这一段壕沟挖得也就含糊。结果就是,烟囱底下漏洞百出,烧火煮饭的时候,灶门总是烟火缭绕,打开窗子时,生烟从烟囱的缺口冒出来,扭曲着往屋子里钻,呛得我们涕泪交加。
窗外的壕沟减缓了山洪的流势,后窗不再是洪水进门的通道,烟囱却推波助澜,洪水灌进烟囱,流入炕洞,又从灶坑门涌出来,以至于一到下雨天母亲就紧张。尤其是夜晚,我们常常会在母亲惊恐不安的叫声中惊醒,幽暗如豆的油灯下,只见屋地满是打着旋儿的倒灌进来的脏兮兮的山洪,枯草和烂叶以及一家人的鞋子盲目地转着圈子,漂浮在水面上。父亲和母亲急忙下地,油灯交到我手里。我把油灯高举过头,父亲和母亲焦灼地舀水,也不管是用水瓢还是饭盆,两个人穿梭在屋地和房门之间。屋子里的水依然汹涌,几乎爬上炕来。父亲扔掉水盆,到院子里找到铁锹打开后窗冲出去,冒雨筑一个拦水的土坝,把奔涌而下的山洪引到房山头……
雨小了。折腾到天亮,屋里的水终于退了,地上只剩下泥浆。父亲浑身湿透,母亲全身都是泥水,我和弟弟妹妹光着脚下地,灶里成了河道,再也点不着火。
烟熏火燎,洪水入屋,让我们的日子过得狼狈不堪的,便是这座后山。
还不止如此。离窗台不到三十米,越过倾斜的菜园,山坡上那棵老梨树下有块巨大的青石板,石板下是蛇的王国。每年夏天,各种各样的蛇总是在大梨树下出出进进。有时候竟然破窗而入,趴到窗台上,或是藏在柜子底下。每次见到蛇,我都恐惧到痉挛。
后山,让我做梦都想离开那里,离开腐朽的老厢房。
升学、工作、嫁人,长大的过程中,我离后山越来越远,但父母和弟弟依然住在那里。几十年来,国家的惠民政策深入到每一个角落,古老的乡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厢房被拆除后,重新盖了坐北朝南的瓦屋,弟弟在新房里娶新妇,父母在后山脚下的忙忙碌碌中白了头。
再回乡时,才发现后山原来那么矮,郁郁葱葱的松林让山坡变得平整辽阔,松林是四表姐承包的,那里种了林下参。
老梨树早已被雷劈倒,枝丫也成了柴火,如今连根都烂成泥土,我甚至找不到它当年生长的位置。青石板也风化了,碎成石块,被村民捡到地头,垒成石堆。那石板下的蛇族早已不知去向。
父亲在表姐的松林边栽下数不清的梨树、李子树、樱桃树,春有百花香馥郁,秋有硕果挂枝头——后山,由原来的衣不蔽体、脾气恶劣,变成如今的一身绿装、温顺恭谨。
蕨菜、猴腿、猫爪子、大叶芹、刺五加……后山的后边还是山,春夏之际,山里有吃不完的山野菜。秋天,有山梨、李子、山丁子、圆枣子、山楂、山葡萄、五味子,还有黄蘑、灰蘑、牛肝菌、松树伞……
盛世繁华,山川增色——告别贫瘠,后山,与我们握手言和,相依相存。
作者:卢海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