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赠我团扇，双面苏绣，一面绣着“榴花照眼”，一面绣着“枇杷垂金”，难为伊知晓我嗜古风的怪癖，又惯在花花草草上动些心思的。自然爱不释手。
原本计划休憩时日的笔墨，被这扇面勾出旧瘾来。
写一写枇杷吧。
在我有限的知识里，除了青梅，再也没有比“枇杷”更烟雨江南的果子了。
“苏州好，沙上枇杷黄。笼罩青丝堆蜜蜡，皮含紫核结丁香。甘液胜琼浆”，这是清代翰林院编修沈朝初的《忆江南》。苏州人对枇杷很喜爱，路边、庭院，处处有枇杷栽植，甚至在拙政园中还专门开辟了一个“枇杷园”，匾额题为“晚翠”（典自《千字文》，“枇杷晚翠，梧桐早凋”，意指枇杷树肥枝长叶，四时不凋）。我们熟悉《项脊轩志》中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作者归有光，也是苏州人啊。
江南水土丰润，孕育的植物也是雾蒙蒙、水灵灵、壮生生的。枇杷树，生长过程就很“江南”。《广群芳谱》载：相传枇杷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备四时之气，他物无与类者。说它秋日养蕾、冬季开花、春天结实、夏初成熟，“阴密婆娑可爱”，一年四季皆有看头。我们日常见到的草木都是循着气候春华秋实，偏它非要打乱这规律、故意慢上几拍，倒真像是“反弹琵琶”的性子（蔓玫语）。
枇杷，因叶子“形似琵琶”而得名。我没见过枇杷树，查了资料，确见枇杷叶呈长椭圆形，叶脉羽状，叶柄极短，倒真像一把琵琶。枇杷、琵琶，读音完全相同，古人也因此闹过“谐音梗”的笑话。明朝文人沈石田收到朋友礼物，有附信曰：“敬奉琵琶，望祈笑纳。”沈石田以为礼物是乐器，打开竟是一盒金黄枇杷果。于是回信：“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友人亦回信自嘲：“枇杷不是此琵琶，只怨当年识字差。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朋友间的文字游戏，既趣又雅。红楼梦六十二回，香菱与芳官等斗草，这个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戏曲名对着园子里的草木，枇杷又谐了“琵琶”，大观园里的姑娘们都是谐梗王，湘云不是还有“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吗？
枇杷的花朵，倒不是很好看。有人比喻含苞的枇杷花“如一团生锈的烂铁”，毛茸茸、脏兮兮的，盛开时，才从“铁锈”处钻出白色花瓣。蔓玫说枇杷花朵像《雪山飞狐》里程灵素苍白蜡黄的脸色。古诗词里单咏“枇杷花”的不多，多数词句也与一位才女密切相连。唐代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薛涛，是赫赫有名的唐朝才女，第一个获得“校书郎”称号的女子，“容姿既丽”、“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十六岁入乐籍，曾因“性亦狂逸”而遭流放。后来脱下红裙、换上道袍，寓居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居所院内种满枇杷。也许，尝尽人间百态，枇杷这种冬季开花、四季常青的树木，不喧妍而长久的美，才是合了她的心意吧。
枇杷的果子，饱满丰硕，像一颗颗小金丸。陆游喜欢吃杨梅，屡次种植都不结果，一气之下种了一株枇杷，竟获丰收，“杨梅空有树团团，却是枇杷解满盘。难学权门堆火齐，且从公子拾金丸”（《山园屡种杨梅皆不成枇杷一株独结实戏作长句》），我没法学权贵们把“火齐”（琉璃别称）堆起来欣赏，姑且从韩嫣公子处拾来“金丸”（喻枇杷）把玩吧。汉代韩嫣喜欢玩弹弓，常以金子为丸，每天要丢掉十几颗。京城人便常常尾随他，看到丸落，立即拾走，时人云“苦饥寒，逐金丸”。可是呢，枇杷果不仅人喜欢吃，小鸟也喜欢，“枝头不怕风摇落，地上惟愁鸟啄残。清晓呼僮乘露摘，任教半熟杂甘酸”，为了“鸟口夺食”，放翁一大早就让书童去抢摘，顾不得果子有无熟透、是否含酸。同样苦恼的，还有梅尧臣，他在诗中写道：“五月枇杷实，青青味尚酸。狝猴定撩乱，欲待熟时难”（《隐净遗枇杷》），等着枇杷熟透，可就全进猴子的肚了。我没吃过枇杷，但也大概明白，这种果子青涩时味酸，成熟才变甘甜，熟透时，果皮可以剥开。
枇杷的出现，至少在西汉就有记载。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提及“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枇杷在皇家园林中即有一席之地。汉代《西京杂记》记录汉武帝修建上林苑的场面：“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也有命为美名，以标志本为奇丽之物……林檎树十株。枇杷树十株……”早期的枇杷，可能是皇室、贵族才能享用的果实，明代时，仍有臣子得君主御赐枇杷的感恩应制诗赋。但是唐宋时期，枇杷在民间已有种植。杜甫《田舍》有“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远离战火的村舍里，有美景赏、有枇杷吃，也算一段难得时光。
除了生食，枇杷还可以制作糖水、罐头、蜜饯、果膏、果酒，具有润肺、止咳、健胃、清热的功效。枇杷叶晒干去毛，可供药用，有化痰止咳、胃降气之效。如今的药店里，枇杷露、枇杷膏可是很热门呢。
午后，寝室大姐发来信息，说她客居江浙后，最喜食三样果蔬：早春的笋、初夏的枇杷、四季腌制的水花菜，尤其白沙枇杷，咬一口，尽是江南味道。于是，我便有了这样的心结，定要赶在某一年的夏天，踏上江南的列车，去尝一尝“铸成金弹蜜相扶”的甘甜，感受一下“摘尽枇杷一树金”的烟雨风情。
作者：王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