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八月,天气通常还有点小热。大门口枣树上喜鹊啄晃着“红玛瑙”的小铃铛,“喳喳喳”触动了一篮子不舍的乡愁。
在邻村煤矿下井的父亲,和母亲悄声嘀咕:“八月十五有惊喜!”母亲听后,虽不知道“惊喜”的分量,但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按父亲一贯行举,母亲断言这个未知的惊喜,将有一个不小的动静。
低矮瘦弱的母亲,瞅了父亲一眼,用近乎生气的目光,欲要阻止父亲的倔犟强势,而父亲嘿嘿一笑,寓意母亲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犹记没过多日,父亲就托人从县城买回一台十四英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没通电的山村,花上三四百块钱买台电视机,着实能引来不小的声响。
父亲把电视机搬回家,村里人围着要看稀罕。到了傍晚,父亲把事先买好的汽车电瓶,从矿上充满电抬回来,接上交流变电器,拧上天线柱头,转动装在房顶木杆上的铝制天线,寻找信号最佳位置,捕捉大山之外的精彩世界。
紧盯“呲呲”满屏雪花的电视荧屏,随时给父亲回应着信号转向。现在想起,自父亲买回电视机,乐此不疲抬着电瓶,再到邻村煤矿充电,每日来回两三公里山路,也不嫌累,更不觉得麻烦。
黑白电视只有两个台节目,但每到晚上,来看电视的大人孩子,挤得小院满满当当。微风吹过,小院葫芦架上,那一个个文玩“亚腰葫芦”,也都翩翩与月对舞,摇曳贺秋,仿佛在向众人点头致意。
扭开电视开关,或坐或站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没有了嘈杂之声,生怕少看一眼,就会失去看见圣人神仙。坐在一旁择豆的母亲,惬意的脸上也透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想必是母亲人生中最窃喜的好时光。
从不买“吃食儿”的母亲,破天荒买回了一摞四块月饼。那透着油色的淡黄草纸裹着月饼,上附一方红纸,正中印有“中秋月饼”,红纸外边是纸绳系着一个“十字”结,这便是记忆里的月饼美食。
跟在母亲身后,心思全在这月饼上。母亲手拎飘香的月饼,我忍不住低声嚷嚷“有月饼吃喽!有月饼吃喽!”母亲忽地扭过头来,以为是要吆喝我,慌忙后退两步。母亲嗔责:“沉住气,过节才能吃!”
“万影皆因月,千生各为秋。”从月饼带回家的那天起,时常闹人难缠的妹妹也乖巧听话了许多,恨不能转眼就是中秋,一闻到房梁上篮子里月饼那香甜的味道,感觉都能从嘴里甜到心里。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不容易盼到了中秋节,吃过晚饭,父亲照例在院子里摆弄电视,我坐在母亲身旁觍着脸讪笑,母亲意会到我的心思,起身回房取出被油纸包裹的月饼,拽断十字结,拿刀来切,借着灯火微弱光亮,橘黄色硬实的糖馅,夹杂着几根青红丝,隐约可见的芝麻、花生、冰糖挤在其中。
一刀四牙,妹妹先给卧床的奶奶送去一块,剩下各有所得,母亲则掰了一点放进嘴里,那时感觉母亲不喜欢吃月饼,如今想来,那是母亲舍不得吃而已。
换台当间儿,给父亲拿来留与他的那份月饼,突然,原本盯着电视的一双双眼睛,瞬间都转向我手中的那一牙月饼。这微妙的一幕,母亲看得很真切,她一把拽住我,截下递给父亲的那牙月饼,匆匆回到灶房,取出给我和妹妹预留的那俩月饼,“嚓嚓嚓”切成了一小堆,摊上簸箕端到小院,歉意地招呼婶子大娘们都来尝尝,全当大家一块过中秋。
母亲的举动,我愤然嘟囔:“看电视吧,还让吃月饼!”母亲扭过脸低声责备:“你这娃一点都不懂事,咱过日子讲的是俭省,这待人啊,要实实诚诚。一块小月饼,咱吃了就像填了坑儿,大家伙吃了会记住一辈子。”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又是一年中秋到,看见街面上那些红红绿绿包装精美的外卖月饼,一下想起了和母亲一起生活的艰难困苦岁月,忍不住一阵阵酸楚袭来,不经意间,月光铺洒的大街,已不见了月亮的踪影,抬头看天,月亮已躲进了低沉的云层。
厚厚的云,在西边的天空涌动、汇聚。
作者:李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