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天没听到蝉鸣了。进入九月后接连落雨,虫声稀疏起来,蝉鸣也像被一只手抽走,消失于四野。
蝉鸣就是漫长夏日的烟花,当烟花燃尽时,安静下来的世界似乎也失去了一种光芒。
耗尽燃料的蝉从树枝纷纷落下。不过仍有一种蝉——刚羽化不久的寒蝉留在树上,等待着天气变晴。天一晴,属于它们的世界就会在长吟短唱里重新返回。
我也在等待天晴。这几天一直惦记着那群斑嘴鸭,想再看到它们凫游河面的样子,用镜头捕捉它们悠闲的姿态。
是八月末的早晨与斑嘴鸭不期而遇的,地点在浦溪大桥,这里河域宽阔,有深水区,也有芳草浅滩,河面云影流动,两岸少有行人,是涉禽和游禽钟爱的栖息地。
最常见的是白鹭,每次来都能见到,当我站定,举起相机,其中一只就会拍翅飞起,另几只紧随其后,向上游飞去。
举起的相机总是落空,倒并不觉得遗憾,只要能看见白鹭在这里就好。这条河流原本就是它们的家园,我的到来是一种入侵——对它们宁静生活的打扰。
来的次数多了,发现了一个秘诀,只要我远远地站着,不举起相机,就不会惊扰白鹭,它们自顾自地在浅水区捕食,在河边漫步、静立,神态安闲,有着天然的隐士气度。
白鹭捕食的时候很有意思,一改平常慢悠悠的样子,变得活泼,甚至有些滑稽:翅膀展开,在水里跳跃,拍打得水花四溅,看起来像一种欢快的田间舞。任何动物,包括人,在面对美食的时候,都会露出本真又可爱的一面吧。
在这里也见到过池鹭、黑水鸡、褐河乌、小䴙䴘。小䴙䴘善于潜水,看到有人过来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分钟后,才见它重新浮出水面。
入秋后的黄昏,在这里会听到一种潜鸟的叫声——很可能就是小䴙䴘的鸣叫:嚯嚯嚯……嚯嚯嚯……似一位少年歌者在重复练习颤音的发声法。这声音拉长了黄昏的时光,静立河边,看暮色潜入河面如同温柔的乡愁。
遇见斑嘴鸭完全是意外,或者说是上天赐予的惊喜。当它们——大概有七八只的样子,静静地泊于河面,我以为是附近村落游来的家鸭。
以前在河里看见的家鸭大多是白色,像这样麻褐色的也有,又有些不同,羽色没有这么鲜亮。我打开相机,从长焦镜头里观看它们——墨色的鼻子,鼻尖嫩黄,翅膀上有一抹绿,翅尖又是白色的……忽然,安静的河面晃动起来,其中一只拍动翅膀,凌空而起,身边的伙伴也迅速跟随,拍翅离开河面,向高处飞去。
当斑嘴鸭从河面飞起的一刻,我脑子里浮出《迁徙的鸟》中主题曲的旋律。雅克·贝汉拍摄于本世纪初的这部纪录片我看了又看,主题曲烂熟于心,那些画面也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真幸运啊,能在自己生活的河边见到纪录片中的场景,仿佛实现了一个久远又念念不忘的梦。
这群斑嘴鸭很可能是浦溪河的过客,迁徙时路过这里,做短暂的休憩。
不知道它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往哪里。秋天才刚开始,它们也是刚刚踏上迁徙的路途吧。
第二天,冒着细雨再次走到浦溪大桥,怀着忐忑的希望,把目光投向河面——河面空空,连之前常见的白鹭也不见了。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下雨天,野外的小动物、小昆虫都会躲起来,就连随处可见的麻雀也没有影子。谁会那么傻呀,下雨天又冷又湿,谁还在外面游荡。
下雨天也不是上路的日子,那些斑嘴鸭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总算是停了。多日不见的阳光撕开云层,从裂隙里涌下,世界又恢复了生气。
拿起相机,起身离开居所。我要走进阳光里,走到田间与河边,走到那亮晃晃的地方去,让照着稻穗的阳光也照着我,让平凡与奇迹的野花铺满我生命的河流。
作者:项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