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种下了荷,在那盛满岁月的瓦瓮里。
青翠欲滴的团团绿云,托住落日红酣的花瓣,从黎色的瓦瓮中婉转而出,麻釉螺纹的瓮壁,更显一脉幽玄,如一只倒置的墨笔,流成一幅清润简远的夏日荷景。
为了这怡人的景色,母亲从春意阑珊之际开始了忙碌。村中没有种荷赏花的人家,集子上也没有售卖荷花或者藕根的摊位,一时间竟无处可觅。本可以在便利的网络上解决这个难题,但母亲坚持要亲眼看到荷花的长势,才能放心取藕根来种。拗不过母亲,我又在遥远的南方,便随她去了。母亲日日留心,后来得知邻镇的一个鱼塘中有半塘荷花,母亲一下班便匆忙赶去,向塘主要了新鲜带芽的藕根。就这样,夏日荷景完成了重要的第一环。
接下来要尽快为藕根配制适宜生长的淤泥,于是,母亲成了村头小河边的常客,挎着铁桶,拎着铁锹,穿着防水胶鞋,一去就是半个时辰。回来时,桶里、锹上、鞋上,都是满满的淤泥。父亲打趣她是个泥人儿,母亲甩过去一串泥点子表示回应,又接着埋头整理起了瓦瓮。里外刷淘干净,挪到院中阳光充足的地方,将消了毒、施了肥的淤泥倒入瓮中,又添了晒过日头的清水。三至五厘米的水层,母亲量得极为仔细。最后,可以放藕根了。每一环节,母亲都在网上查过了注意事项;每一步,她都做得谨慎而细致,生怕弄错导致种荷失败。此后的每日,这古朴的瓦瓮成了母亲的牵念。当第一片小荷叶伸展开的时候,她有了藏不住的欢喜;当夏雨突如其来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撑着伞去给荷叶遮雨;当褐斑病差点让已经盖满缸口的荷叶全军覆没的时候,她赶紧去查解决办法……第一朵盛开的荷沐浴在骄阳之下的时候,母亲终于松了口气。
在视频中,母亲指着那朵红色的荷,欣喜溢出了屏幕,我夸赞她种植技术的高超,她却如释重负地说道:“这下好了,等你回来,就可以做荷花粥给你喝了。”荷花粥,是我过年回家时,跟母亲提过的一种我在南方爱上的吃食。我跟母亲描绘着自己全新的生活环境,跟她分享重新培养起来的喜好,一直生活在北方小村的母亲,边听边流露出赞叹和惊奇,她意识到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构成了我现在的世界。她无比欢喜女儿正经历着的美好,但同时也有一种女儿渐行渐远的忧伤。听到我提及荷花粥时,擅长烹饪的母亲似乎看到了能够触摸到女儿世界的一条小径,便倾入一如既往的爱意,要让这条小路菡萏飘香。就像她因为我爱吃甜石榴而种下籽,哪怕要照料石榴树8年才得以结果;就像她为了让我变得更“聪明”,砸开一颗颗核桃,哪怕小铁锤落在她自己的手指上……而这次,母亲估好了荷花生长的日期,从春末到现在的忙碌,都是为了我能够在暑期回家时喝上喜爱的荷花粥。
在那次视频中,忘记后来我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我呜呜咽咽了好一阵子,屏幕那头的母亲还一脸焦急地询问缘由。视频结束后,我立刻买好了下周回家的车票,我很想看看母亲那株盛开的荷,很想尝尝母亲做的荷花粥,很想告诉母亲,无论走多远,我的世界里永远都有她温暖的身影……
作者:朱李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