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连续剧《清平乐》中,苗禾儿心疼她青梅竹马的“六哥哥”宋仁宗赵祯不肯吃饭而饿坏龙体,于是,亲手煮了一碗桂花糖粥,端到“六哥”御案上……
我小时候上幼儿园,一到中午开饭时间,当看到端来的饭食是一大碗烂糊青菜煮面,便嚎啕大哭,眼泪更是像开了自来水的龙头,任由阿姨如何哄,止都止不住。我自幼生性孤僻、不合群,或许心情上的郁郁寡欢影响了胃口,烂糊面量多而味寡,我抱定主意宁可饿肚子也绝不碰一下。烧饭阿姨灵机一动,抓了两把粳米放砂锅里笃粥,对上一勺白糖,哄着喂了我一口,我一尝之下,清甜开胃,居然一气吃了个“碗底朝天”。自此,但逢我“绝食”,阿姨便亮出“杀手锏”——煮碗糖粥,这也是幼儿园开园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开小灶”。
这种用白糖、粳米勾兑出来的粥,对于苏州人而言,实在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糖粥。南北朝时梁人宗懔在他的《剂楚岁时记》中记载:“共工氏有不才子,以冬至日死,为疫鬼,畏赤小豆,故冬至作粥以禳之。”这样的赤豆粥方可看作我家乡特色小吃桂花赤豆糖粥的雏形。
旧时的苏州,赤豆糊糖粥是挑在粥担上卖的,这种担子挂前头的是用木桶围着的一口大锅,里面熬着稠稠糯糯的白粥,后头则是一只煤炉烧一锅热水,担子上有厨柜、抽屉,里面放着碗盘、粥食、各色调料……糖粥贩挑起中间的扁担,行走起来乍一看,似足了一只骆驼。一如美食家陆文夫在他的《水巷寻梦》所述:“这种担子很特别,叫作骆驼担,是因为两头高耸,状如骆驼而得名的。此种骆驼担实在是一间设备完善,可以挑着走的小厨房……人在两座驼峰之间有节奏地行走,那熊熊的火光也在小巷两边的白墙上欢跃地跳动……”糖粥贩一边行走一边敲击竹梆,当“笃笃笃,卖糖粥……”声响在幽静的小巷深处回响起来,住在老宅里的孩子们端着青瓷花碗,急急跑出家门,恐落了人后:阿爹,来一碗糖粥!卖粥大爷笑得见牙不见眼:莫要急,一个一个来!
他放下担子,舀一勺热气腾腾的白粥倒在碗里,随后拉开碗柜的另一只抽屉,舀一勺红得发紫的赤豆糊,浇在粥面上。赤豆渐沉下去,白粥却羊脂般泛到面上,呈现出一番“红云盖白雪”之美。接下来,用小匙盛满绵白糖,捏一撮糖桂花,一齐撒到碗里。一碗红白相映、黄金点缀的“桂花赤豆糊糖粥”便“问世”了。搅拌均匀后,趁热舀一匙送到嘴里,黏黏糯糯的糯米饱蘸赤豆糊那恰到好处的甜蜜,吃完良久,嘴巴里还氤氲着桂花的香气。
好多老苏州人,都对小时候这一口甜滋味念兹在兹。
我的外祖母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家庭煮妇,每至逢年过节,她都会亲手做上一大锅古法赤豆糊糖粥来犒劳众多的孙子孙女们。
笃赤豆糊糖粥是一桩功夫活,且粥和赤豆糊要分开来熬制,头一天凌晨六点钟,外婆就起早搬蜂窝煤球、生煤炉了。光是熬赤豆,就至少要熬大半天,她挑选饱满上好的赤豆,熬过三个小时后,还要再慢慢熬上两个小时,才能把一粒粒赤豆熬成细细的豆沙。在这段时间,外婆必须守在煤炉边,时不时地用木勺搅动一下,以防糊底。熬粥的米选用的是一颗粳米都不能掺杂的精制糯米,糯米除了得品相好,还要讲究火候和器具,盛入木桶,大火、小火轮番切换,熬足4个小时,熬煮过程中分批次放入冰糖、白糖,这样熬出来的粥才黏稠入味,且甜得有层次,还自带一股淡淡的清香气……每一道工序,丝毫不敢怠慢马虎。白米粥熬到黏稠稠发亮,赤豆沙浓稠稠如岩浆,待粥上碗后浇上滚烫绵密的赤豆沙,再撒上一点桂花,一碗中规中矩的老苏州桂花赤豆糊糖粥便问世了。赤豆糊面上散发着桂花香,还没开吃,甜意就丝丝沁入肺腑,底料糯米粒稠滑似凝脂,吃下去能从脾胃里呵出暖气,赤豆糊更是细洁鲜甜,一口下去甜到心底。大家都说当年外婆做的赤豆糖粥最好吃,其实没有什么秘方诀窍,唯独用心在做而已。
现代人习惯了“快节奏”生活,连吃个正餐都要点外卖,还有谁愿意费心费力去煮赤豆熬糖粥?据说皮市街花鸟市场附近的糖粥摊,有100年前的老味道,摊主牛气得很,有“四不出摊”原则,“天冷不出摊,天热也不出摊,刮风下雨不出摊,身子不好也不出摊”,且一天只售200碗,卖完直接收摊回家。循着等粥的长龙队,可以遥遥望见糖粥摊,老式桌凳、一桶赤豆糊、一桶糯米粥……一切仿佛都是N年前的样子,摊主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一个收钱,一个舀粥,忙得不亦乐乎。两勺白粥盖碗底,再淋两勺浓稠的桂花赤豆糊,一半白糯米粥、一半红赤豆糊,盛在圆碗中,有点形似负阴抱阳的太极八卦图,此粥又名“鸳鸯桂花赤豆糊糖粥”,“鸳鸯”两字又让我联想到粥摊上这一对相濡以沫的年迈夫妇。
除了赤豆糊糖粥,摊上还售卖赤豆糊小圆子。自古以来,在苏州小吃中,赤豆糊圆子和赤豆糊糖粥就是一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孪生兄弟。这里的糯米小圆子,不是超市里买的速冻小圆子,而是纯手工用竹筐“拖”出来的,怎么拖?双手端着铺满糯米粉的大竹匾,一人朝竹匾里泼洒清水,自己则用力摇晃竹匾,摇着摇着就“拖”出了一粒粒均匀可爱的小圆子。小圆子是当场现煮的,淋一勺细腻甜蜜的豆沙糊,那Q弹爽滑的糯米小圆子,吃在嘴里但觉比米粥更为清爽一些。
无论赤豆糖粥抑或赤豆小圆子,其精髓都在一个“甜”字,苏州人嗜甜,粥中加的糖是用祖传老方子调制。用糖亦有严苛的讲究,赤砂糖、白砂糖、冰糖、红糖……甜度不同,不同的甜点加什么糖、先后顺序、比例、熬多长时间,均有精确规定,容不得丝毫差错。用卖粥老人的话来说,“糖的甜味是从喉咙而不是舌头上散出的,各种糖的不同味道分成不同的层次慢慢散发出来”,淋漓尽致体现了苏州小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风格。
很多民间小食、手工艺,只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老手艺人还在坚守,在他们百年之后,或将成为一骑绝尘。
作者: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