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然
秋色,多美的秋色!
净白的云,轻软,蓬松,装饰高蓝的天空。起伏的山岭,青苍中渐渐泛着灰蓝融入远天。一群黑山羊把咩咩的叫声,染在近处的山坡上。东一片西一片的向日葵,有点粗野,像我在幼儿园看到的一幅小男孩用油画棒使力涂抹的一样,厚厚的黄色,金灿灿的脸盘,闪射出喜气的亮光,是一块块苞谷地的眼睛吧?每一棵苞谷都那么精神,挨一擦二地站得很整齐,像接受检阅的方队。惹眼的是它们腰间的苞谷棒子,粗壮而坚挺,用变成绛紫的缨须告诉你它颗粒的饱满。稻田里的稻草人,虽然在很神气地行使自己的权力,却遭到成群的麻雀的嘲笑,有的干脆停落在它的帽檐上,屙一点屎留作纪念。路边的村庄不大,青灰的瓦,黄泥或粉白的墙,要多朴素有多朴素。房头或土墙矮埂上,老南瓜和辣椒比赛红亮;房前屋后,梨树上挂着几个硕大的黄梨,柿子因为还有些青色而有些害羞地躲在枝叶间,核桃和板栗落了一地。一阵狗咬、鸡叫,惊得篱笆上的牵牛花,全都举起了紫红的喇叭。老人的背影,孩子们的跑跳……
这是晋宁的秋色。
正是秋天,我们去晋宁采风。
我不能不用一大段的文字来描绘,来感受和呼吸从如此斑斓的秋色里,散发出来的晋宁秋天特有的温暖、香气、喜悦和味道。
晋宁是古滇文化或曰滇池文化的发祥地。远在战国时期,楚将庄蹻率军入滇,就在晋宁建立了滇王国。晋宁上蒜镇石寨村,有一座旁临滇池的山包,远远看去,有如水面上露出背脊的大鲸鱼,因而被称为鲸鱼山。50多年前,考古学家从鲸鱼山岩石空隙间不规则的众多的土坑墓穴中,发掘出青铜器,以及金、银、玉、铁、陶器等大量文物。这些出土文物,既有兵器、生产工具、生活用具,还有乐器以及种种工艺纯良、艺术性极高的装饰品如铜扣饰。其中有一枚饰以蟠蛇钮的金质方形印章,金光闪射,夺人眼目,印面上的“滇王之印”四个古朴苍劲的篆书,昭示天下:晋宁乃“古滇都邑”。前些年,我曾在博物馆看过这枚金印,也曾逛过与“郑和故里”昆阳毗邻的晋宁古城,对一些有如明、清建筑格局和样式的民居建筑,留下的印象至今还依稀记得。这些民居,有的称为“一颗印”,有的叫做“一把伞”,是一种三间四耳的四合院布局。雕花的格子门窗,有的雕有飞龙戏珠,有的饰以凤凰翔舞,还有古松仙鹤、喜鹊登枝、鱼戏莲花……花鸟鱼虫,鲜活欲动。最有趣的是,院子中都有青石或青砖镶铺的天井,正中央砌了花坛,寓意着“锦(井)上添花”。而真正的“井”也是家家庭院都有的,称为“私井”,就打砌在灶台旁。井口有圆有方,有大有小,既利用水之便,又保宅第平安,和街面上大青石条镶嵌的“官井”,成了晋宁古镇透着清亮与甘甜的一道水井风景。只是这次行色匆匆,没来得及在古城停留,不知水井们是否还是那么清凉明净,是否还映照着云影天光,映照着孩子们的小脸和笑声?
我们去二街镇看彝乡“野马艺术团”的演出。我原以为二街有一片“野马”狂奔如同香格里拉嫩草铺地野花摇曳的原野。二街镇的同志们一听,笑了,说艺术团的命名,来自彝乡的一个“野马冲”,也可能在古代是有很多很野性的马奔突、征战吧。现在,那遥远的马蹄声似乎还激响在人们的耳边,扬起山野的风,于是“野马艺术团”就顺理成章地诞生了。沿着一条被牛车马蹄、羊群、猪狗,以及老人的拐杖、孩子的脚丫、单车、摩托车写满坑坑洼洼印痕的青石小路,我们走进一个古柏青苍的庭院。刚刚从山坡地头赶来的艺术团的演员们,男男女女,正忙着化装和摆弄鼓锣道具。孩子们跑来跑去,渲染着演出前的热闹与喜庆。是的,正是秋天,果树和庄稼因为结实累累,显得有些疲倦,但它们又喜欢在风中欢笑,它们的笑声涂上浓烈的金红与躲闪着跳跃着的点点金黄,流淌出陆游的诗句:“红树间疏黄”。我正得意于想起陆游绝美的诗句,猛然间响起的轰隆鼓声,拉开了野马艺术团龙飞凤舞的演出。
我该向你怎样描述这场演出呢?我只在电视上看过陕西农民的“威风锣鼓”,震天动地,的确壮观。但是,毕竟是“隔着玻璃看”,画面也小,有呐喊与响声,但是没有穿透荧屏的热力。二街的这场演出就不同了。就在我的面前,几十个穿红着绿的男女演员,他们舞龙,把黄龙、青龙、红龙舞得“活龙活现”!龙身上的片片鳞甲,闪着秋天耀眼的阳光,晃动着我的眼睛,凌厉的龙爪,伸到我的面前,要不是我躲闪得快,肯定抓到我的脸或衣服。他们舞的狮子,纵跃翻腾,狮子大开口,狮眼圆睁,被那绣球逗得滴溜溜转。还有“板凳龙”,似乎是一种小恐龙的变种,活泼欢蹦,乱作一团。而花鼓舞的红绸绿袖花围裙,热热闹闹舞成了昆明西山的一副联语:“一径飞红雨,千林散绿阴”。那《彝家尝新节》,夸张的瓜果大白菜,苞谷茄子红辣椒,叫人眼馋嘴馋。从地面卷起的阵阵灰尘和落叶,还有欢歌劲舞的男男女女的串串汗水,飞溅在我的身上,脸上。摄影家们爬高上低抢镜头,我就只能凭一双眼睛了。二街,这个再朴素不过的乡镇的名称,因为野马艺术团野马般的狂奔演出,让我牢牢地记住了。其实我应该知道“二街”。在昆明各大超市走红紧俏“滇王牌”小西瓜,就产自二街。据说“小西瓜”已远销广州,还打进了俄罗斯市场。而在我家门口的昆明市最大的篆新农贸市场,一块钱一个的二街蜜甜的小西瓜,是最受欢迎的抢手货!我不知道在场院里表演的男男女女中,有没有种小西瓜的。但我绝对相信,正是他们,在换上演出服装之前,他们也许正在田间地头忙碌,正在修沟筑堰,或者正在窗前或屋檐下挑花绣朵。正是这些有着挑花绣朵巧手的彝家女,当然还有大力饱气的彝族汉子们,此刻正把这方场院舞得秋光四溢!据说,这个农民艺术团有60多人,都是些业余文艺爱好者,而且耍龙舞狮、吹拉弹唱,各有专长。在县里和镇上的扶助支持下,他们在农闲或庆典节日,走乡串寨,活跃在场院土台,或是村头地角,在给山村带来欢乐的同时,也表达着一种追求幸福安康的朴实诉求。我在小本子上写下他们的名字:蒋铁燕、杨会兰、李祖琼、拔晓琼、蒋文良、杨祖龙……我向摄影家们学习,也爬到一个高台上,全景式观赏。抬眼望去,我看到的,何止是这个场院在舞动!整个二街,整个晋宁都在舞动!舞动着,舞动着,古滇都邑、郑和故里、工业园区、村寨乡镇、山林河流都在舞动着舞动着,在迷人的秋色中,舞动着丰收、祥和、喜庆……
一个站在我旁边的小女孩,突然花一样跑开了。我还在愣着,她已经拿着一大盘饱绽的向日葵向我跑来,喊一声“爷爷!”硬把葵花递给我。我亲了一下她的小脸,亲了晋宁让人心旌摇动的秋色。
( 作者简介:吴然,1945年生,云南人。儿童文学作家、散文家,高级编辑。云南省文史研究馆员,昆明儿童文学研究会顾问。作品曾获第二届、第五届、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独龙花开》获2018年度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