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在村口站着,目送货车在路上慢慢倒车,退出村子,带着熟悉的吆喝驶入黄昏深处。
我太熟悉那声吆喝了。它略带沧桑,又充满希望。二十多年前,它是我们情绪的顶点。五十多岁的人,摇着铃铛一遍又一遍地扯开嗓子叫喊——
“收烂铜烂铁烂凉鞋、旧书纸、鸭毛鹅毛……”
固定的词语,在相对固定的日子进入我们的生活。充满仪式感的语气和节奏,好像在提醒老人好日子即将来临,提醒小孩子要将废旧的物品更新换代了。
无论我们玩什么游戏,哪怕是捉迷藏,听到这声独特的叫喊都会马上从草垛里钻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飞快地跑回家,目光往每个角落里挖掘,寻找可以变卖的物件。我们光着脚丫冲进厨房看看有没有牙膏壳和鸭毛,冲进杂物间看看有没有破铜烂铁,沿着木梯跑上楼看看有没有电线和纸箱。我们甚至会三番五次地钻进床底,仔细检查昏暗光线下的每一个角落。
仓促的声音,是对那声吆喝的默契回应。老人刚进村,喊一两声之后没发现一个小孩子,不会就此离去。他慢慢走到村子中间的肉桂树下,坐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等待。他的皮肤被烈日常年炙烤,已经黑得发亮。他没有车,所有的物件都放在两只很深的箩筐里,自己慢慢挑回去。即使是冬天,挑着近百斤东西走两三公里也会全身冒汗,所以他经常穿宽松的背心。背心被阳光和汗水反复打磨,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早就已经褪色,边角处有了多处磨损。
他坐下片刻,小孩子的脚步声就会传来。他们拿着啤酒瓶、钢筋、鸭毛、纸皮等,争先恐后地放到他面前。小孩子无论卖了多少,都会从口袋中拿出一两毛,从他那里买几颗糖含在嘴里,心满意足地坐在旁边看热闹,或者跑回家分给其他人。有的小孩子掂量一下,觉得东西太少,还不够买糖,就飞快地折回家,把每一个角落再搜一遍。好几次,他们搜了很久依旧一无所获,眼看着老人快要离开,越来越着急,孩子们狠下心把家里完好的锄头、铜线等拿出来。老人的眼睛就是一把尺,能快速看出东西的缺口。他发现是还能用的物件,会摆摆手,警告小孩子说家里人已经回到村口,如果知道好东西被偷偷拿来卖肯定会抄起木棍就打。小孩子一听,额头的汗都快滴下来了,马上收拾好东西,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不过,等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树下,老人会递过去一颗糖:“差一点就算了,先吃吧!”他们看着辣椒形状的红色糖果,兴奋地上前接过来。不用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不能白占便宜,蹲下去帮忙把东西塞进箩筐,然后学着老人的腔调叫唤起来:“收烂铜烂铁烂凉鞋……”
这时候老人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平日里不怎么笑,脸上略显僵硬,但黝黑的脸庞和洁白的牙齿又让笑容显得特别真诚。
老人要离开了,会慢慢站起来,一只手拿起扁担,另一只手把箩筐的绳索系好。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没办法一下子就挑起来,他慢慢弯下腰,先试探性地挑一下,掂量箩筐里的重量,然后再使出全身力气站起来。他是憋了一股气才站了起来。他憋气的时候,画面是静止的,好像时间出现了卡帧。站起来后,他还得停留一会儿,不仅仅是让肩膀,而是让整个身体适应重担。我经常看到箩筐里的东西把扁担压成弓形,伴随每一次迈步发出吱吱声。他的视野被箩筐挡住,身体被箩筐拖住,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没走出几步,就不自主地把身体弯成弓。我时常含着糖果目送他离开,感觉两只箩筐像坚硬的镣铐,在生活的泥潭里牢牢拴住他。他的脚后布满灰色的裂纹,像木头干枯的样子。
“收烂铜烂铁烂凉鞋……”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声吆喝,我立刻放下手里的碗筷跑出巷子。熟悉的节奏,沧桑的口音,二十多年前的光景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瞬间把我淹没。我的躯体融进了回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走到巷口,我却瞬间失落起来。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朋友提着喇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关上货车门,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等候。中年男子看见我,递来一根烟。我握起拳头表示谢意,表示不抽烟。“这不是你的声音吧?”我奇怪地问。他倒是见怪不怪,抽了一口烟后说:“是老头子的。”
这时候村里人也围了过来。有人和中年男子相识,打趣道:“呦,梁老板放着大生意不做,跑来收破烂?”
“没办法,老头子不忘老本行,硬要我出车跑一趟。”他笑了笑,说老头子身体不太好,坐着站着都不舒服,还想要跟车出来,最后是他百般劝说才留在家。
村里人笑他:“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天你这是替父收破烂啊!”
村里的小孩子把纸皮和塑料瓶拿了过来。大人把中年男子叫到屋里,把废旧的电视、冰箱搬上车。村里人说起,前几年,老人感觉力不从心,改成用板车拉,没那么费劲。其实十年前路就已经修好,老人习惯了扁担,一直没有改变。老人一辈子都在路上,来来回回走这二十多个村庄。
中年男子一边回忆一边说,全家人早就不愁吃穿,但是老头子在路上认识的人多了,舍不得在家待着。给老人买了手机,过几天发现他加了五六十个好友,一部分是老朋友让子孙操作的,说要保持联络;也有一部分是需要处理旧物的人加的,方便约时间。老人拿着放大镜看屏幕,跟着孙子学了一个多星期,学会了在屏幕上手写。他经常翻看微信朋友圈,内容丰富得像新闻版块。他更喜欢出去了,有时候儿子开车去收购沃柑或者百香果,他就坐在副驾驶上。这一次,他的朋友们告诉他,大家都有很多东西要处理,让他挑个时间过来。老人本来想和儿子一起来的,但是儿子这边着急去田地里和农户看果子,忙完之后才能跑一趟,结果他就用喇叭录了声音,让儿子挂在车头进村。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硬要蹭我的车,看来是很难跑掉喽!”中年男子笑着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很有意思的方法。于我而言,老人的声音就是名片,就是一场旷久的回忆。
没想到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会在七十多岁接受新鲜事物。“时代变了,人也是要变的嘛!”中年男子笑着说,他很开朗,脸上没有沧桑的痕迹。回去之前,中年男子还摆出认真的表情问:“还有多少金银珠宝都拿出来了啊,下次我不来了!”
老人的孙子被逗笑了。他正在用力把物品递给站在车舱上的父亲。他是第一次跟车过来,难掩兴奋,格外使劲,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周末了,要做点工作,锻炼锻炼,才会知道生活艰难。”中年男子声音响亮,好像在宣示真理。
“也不是很难嘛!”
“你小子,不嫌累就多搬几天,有你受的!”
父子俩笑着爬上了车。堆满货仓的车开出村子,喇叭的声音渐渐远去,消融在黄昏仅剩的光线里。二十多年前,一个人连接着二十多个村庄。现在,一辆车沿着那个人的轨迹走了过去。我看见村里人站在巷口目送车子离开,好像在道别,又好像在等待。
作者:李会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