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雏菊开了,我们的小镇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
这是奶奶秋天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简直有些唠叨了,却是最动听的唠叨。奶奶这一辈子只要赞美一件东西,总是文绉绉地说美得从画上走下来的。
可事实上,奶奶一介农妇,一字不识,她老人家哪见过真正的画作。她一辈子最远的地方仅到过30里外的县城,而且仅仅一次,那已是后来的事了,87岁时,我爸背着她逛县城的公园。
然而,事情总是有源头的。从前,她喜欢听说书,不但熟悉《红楼梦》里的老寿星贾母,还熟悉母蝗虫刘姥姥。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到大观园里的小姐丫鬟,大观园里的风景,惊叹着都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我们刚开始笑话奶奶,慢慢地发现,这正是奶奶的生活态度,她能发现并看到我们生活中常常忽略的东西。关于小雏菊就是这样。
奶奶一辈子生活在小镇,小镇的每一寸土,每一株植物,每一缕风,每一滴水,每一声鸟鸣,每一个人的笑声,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让人佩服的是她从来没有厌烦过这个地方,热爱着这里的一切。而我们都有过想摆脱这个小镇的想法。可是很多人离开了小镇,回来了又离开,然后再回来再离开。
小雏菊在我们小镇可以说遍地都是,沟沟渠渠,人家的门前,巷子里的地板缝间、墙角,最为气势壮观的在清风河两岸。清风河是我们小镇西边一条三四米宽的河流,人们在河里洗衣,用河水灌溉庄稼,可是谁都不曾在意过岸边一丛丛粉的白的黄的小雏菊。
奶奶去清风河洗衣,回来的时候,必定会带一把小雏菊,插在瓶子里用清水养着。不但去河边洗衣,只要奶奶出去一趟,就会带回来一把,这时的奶奶笑盈盈的,爷爷要是不高兴,大声吼她,她也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渐渐地,家里能找出来的瓶瓶罐罐,如爷爷喝完的酒瓶,我们小孩子吃完的罐头瓶、糖罐,都插上了小雏菊,摆在窗台、床头、堂屋桌上,连厨房的灶台上也摆着一瓶。
简陋的小院,因了这些小雏菊,不但明媚了,还有一种像月光一样缓缓流泻的温柔。奶奶出来进去,忙活着扫地做饭,忙活着鸡鸭猫狗,奶奶的身上也拢着一层温柔的光芒。
一个下了白霜的清冷早晨,奶奶在厨房里做饭,我坐在灶前烧锅。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我们的围墙外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咳嗽声又在我们的大门口响起,同时伴随着怯怯的敲门声。奶奶听到了咳嗽声就从厨房出来了,她口中问着谁啊就已经打开了门。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的女人带着一个同样单薄瘦弱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怯怯地,羞涩地,努力挤出笑容望着奶奶。
看到这一场景,奶奶心软了,还没等女人开口,奶奶却先问,孩子,这是怎么啦?
这一问却问出了女人的眼泪。奶奶忙让她们进院,到屋里慢慢说。女人跟着奶奶走到院里并没进屋,而是走到东屋的窗台前。那里摆放着一个白瓷陶罐,是我们家最好看的罐子,熬粥用的,不熬粥的时候就插着各种粉粉白白的小雏菊。小雏菊的花瓣上落了一层白霜,不但没显得萎靡,还更加精神抖擞,比平常更透着一股子清新脱俗的美。
女人的泪眼里突然闪烁着光亮,她先赞美了一番小雏菊,才开始倾诉。
她家遭了难,她带着女儿到我们小镇本来想投靠镇上的亲戚,谁知亲戚早就不在镇上了。
奶奶听了,也跟着流起眼泪,拉着女人和小女孩进屋,给她们端来热腾腾的稀饭,馒头,又给小女孩炒了盘我们自己平常也不舍得吃的鸡蛋。
女人离开我们家时,奶奶给了女人一些钱,可女人坚决不要,她却想要我们家窗台上那个熬粥的白瓷陶罐,还有陶罐里插着的那一把小雏菊。
我们都有些发蒙,要这干嘛呢,小雏菊镇上到处都是,陶罐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每家都有,况且她们眼前的生存都是问题,要这些不实用的东西也解决不了现实的困境呀。
过了两天,女人竟又敲响了我们家的门。这回的她看起来很精神,虽然还是单薄破旧的衣衫,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上荡漾着笑容。她是来感谢奶奶的,她告诉奶奶,她在小镇的饭馆里找了一份洗碗打杂的工作,她要留在小镇了。她本来要走的,但看到我们家窗台上白瓷陶罐里那把落了霜的粉粉白白的小雏菊那一刻,突然就决定留下来。
奶奶很高兴,说,我们的小镇像从画上走下来的,谁看了不喜欢呢。
作者：耿艳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