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终于开了,一簇簇薏米般大小月白色或金黄色花瓣的桂花,密密匝匝地从墨绿色的叶丛中探出头来,宛如夏季缀满夜空的星子,那枝头仿佛又有无数条芬芳的河流暗香涌动,一丝丝清芬或凝香从天际袭来,幽香阵阵,沁人心脾。仿佛可以治愈夏天以来的渺茫,不由得让人在这深秋时节重新找回自己。
起初,我还担心今年桂花开不了,或开得很少。7月以来久旱少雨的天气让人有些无精打采,一些植物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有一天看见楼下这棵桂花树,我感觉它是提前走向衰老。树枝虽然婆娑,叶子尽管繁茂,但叶片卷角干涩的样子明显让人疑惑这是因干渴还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国庆节回老家,我看见河边的一些竹子干死在白花花的土地上,几个上了年纪的农民艰难地从河床的水凼里挑水浇茶棵,我站在裸露的河床上一时感到茫然。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这是没有遇见过的。这几年,疫情、大水、干旱、酷热……乱了自然的秩序,但往回看,仿佛又在做一次新的调整,自然的大规律历来如此。
时间永向前,人随时光走。秋分无动静,寒露前后,空气里忽然多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暗香。楼下停车场上唯一的一棵树——桂花树——在属于自己芬芳的季节,还是向人间送来了缕缕沁香,尽管姗姗来迟,它还是让我感念和惊喜自然的美好。
一些时候,我就静静地站在这棵桂花树下,深嗅这人间至美的芳香,或是就站一会儿想一点心事或什么都不想,任风吹,闲观花落。若让我以花香来评选鲜花,桂花和兰花在伯仲之间;若让我以出世和入世来评,多少有些孤芳自赏的兰花就要排在桂花之后了。桂花难能可贵和高贵之处在于“杂于众树而香盖群芳”。当我在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中国题材长诗《桂花》里读到“桂花树,我要向你表白:你崇高而珍贵,普通又特殊,但又混杂于众树之间:这恰恰是你的可贵”诗句时,蓦然对桂花又深爱三分。
时下满城尽是“清可绝尘,浓则远溢”的桂花香,弥漫在空气中,萦绕在鼻息间,淌进心里,时淡时浓,妙不可言。
我居顶楼,回家便回到个人的世界。星月为友,闲书作伴,夜里茫茫暗香悄悄钻进我的书房,书香,茶香,花香,难得静享一段忙里偷闲的时光。我应感谢来自楼下的这一棵多少有些不易的桂花树。
记得2019年7月份,小区进行地面改造,几天时间,十几棵高大的树木在刺耳的电锯声中一棵棵倒下。当一个农民兄弟正准备对楼下这棵桂花树下手的时候,惊醒了四楼午睡的女人。据她说,当时穿着睡衣睡裤飞速跑到楼下。侥幸留下来的这棵桂花树成了楼下停车场上唯一的一棵树。先前不觉得这棵树有多大的价值,当酷暑高温阳光猛烈的时候,是它无私地顶着烈日撑起一片绿荫让大家把电瓶车停在这里,哪怕能遮住一点点阳光。还有春天长出的新芽给人以年轻的力量,秋天的一树芬芳让人回想生命如花的美好。
在此之后,它迎来了第二次生命。偌大的地面已被水泥全覆盖,它成了一棵孤独的树,寂寞的树。四年时光里,它和我们一同经历了一切。它似乎也经历着人生的变数,2019年几乎月月能见小巧如星的桂花点缀枝头,黄白的颜色,幽幽地绽放,绵甜的香气游丝般飘散在周围的空气里,我以为它是一棵四季桂。2020年大半年不见一粒花朵,秋分前后,才发现米粒般大小的花蕾镶在枝间,我对它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它不是四季桂,它是一棵银桂么?2021年深秋之后,桂花一直在开,手机里保留的那一时段最后一张桂花的照片显示的时间是2022年1月21日(大寒后一天),再过10天就是春节了。我记得和女儿1月29日从黄山高铁站赶到家整整夜里12点,依稀还闻到了桂花的香气。难道它也惦记回家过年的人们?今年7月之后,天干无雨,久旱至今,一时又让我想起了2019年的秋天。我站在故乡白花花的土地上,望着风吸干大地的乳汁。我想哭,可是我的眼泪拯救不了大地的忧伤。今年寒露前后看到这棵桂花饱满清新地绽放,我仿佛望见了来年的风调雨顺——我们的世界太需要风调雨顺了。
桂花密密匝匝地开,窸窸窣窣地落,人间一场秋梦,它把芬芳献给了人间,把岁月留给了大地。我忽然想起2019年和桂花最亲近的两个人——历史文化学者傅国涌先生和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
那一年10月19日在祁门一中聆听了傅国涌先生的讲座,谦逊博学、温文尔雅的他讲到兴致处突然停下来有意味地说起了桂花,那一种芬芳教我迷恋处以身相许。此后,年近九秩的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先生11月9日带着他中国题材长诗《桂花》再次来到徽州,朋友获赠签名本后转赠于我,我一时受宠若惊。金黄的封面,宛如一朵金黄的桂花。翻开,一粒粒汉字就像一朵朵小巧的桂花,我含在嘴里朗诵,诗意的芬芳弥漫在每一个阅读的夜晚或早晨。我相信这棵桂花树它也感受到了。
“鸟儿,停下歇歇,我所有的树枝任你停歇!”我仿佛也听到了桂花树对我说:“疲惫的人啊,停下歇歇,你可以从我这拿走所有的芳香。”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们默默注视着。我想,我们并不孤独,也不寂寞。
作者: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