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坝
城区新冠疫情解封后,朋友说,都快发霉了,去双捷拦河坝吹吹风吧。拦河坝?像想起一位久不联系的老朋友,这个提议带来一股暖意。
第一次看到拦河坝是2005年。那年春天,香港同胞回来捐资建校,他们提出要到校舍最为破旧的双捷镇考察。那天,我们从茶水小学回到镇上吃午饭,在等吃饭的当儿,得知传闻中的“捷坝惊涛”离吃饭的地方不过千余米,我便独自跑去。远远看到灰黑色的坝体,瘦骨嶙峋地跨过江面,江里几乎没有水,残旧、萧索,我有点沮丧,没待走近她,便转身离去。
对拦河坝,我知道的太少,未免浅薄。五年后,某团体捐资帮助双捷镇中心小学打深水井(这个江边小镇,直到2014年才用上自来水),我又来到了拦河坝。
这次,我有足够的时间走近她。江岸与坝面的连接段很陡,我小心地走上2米宽的坝顶,不时有摩托车迎面开来,吓得我扶着残损的栏杆不敢动。一位牧鹅老人拿着一杆细竹竿坐在江边,哂笑:“轻身走路都怕,想当初有人挑着两百斤重的担子都走得飞快。”老伯有故事!我赶紧走到他身边,请他讲大坝往事。老伯倒也爽快,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1958年末,阳江人要在漠阳江上建拦河坝,那可是件大事。要知道,那时没有推土机、钩机,装土、运土、填江、清淤,全靠手挖、肩挑、背扛;缺少水泥和钢筋,就用黏土、石膏和少量水泥混成三合土代替。建造横跨江面近500米长的大坝,全靠人力。那么浩大的工程,仅是造两个土坝就挖掉了周边好几个山头。
那个年代哟,一声动员,青壮年从各地赶来。每天加入劳动的少说也有上万人,工地上人头涌动,江岸两边的工棚一座连着一座,绵延几公里。最难熬的是吃不饱,活儿却要从早上8点开始,一直干到晚上11点。但谁也不肯落后,可以挑100斤的,硬是要挑200斤。
三年,流长199公里的母亲河上终于耸立起巍巍大坝,泄洪时的“捷坝惊涛”成为阳江八景之一。老伯站起来挥动长竹竿,脸上现出一股豪迈之气。
“很久了,古阵时后生(注)。”他摇摇头,笑了,“老啦,大坝也老了。”
物资匮乏的年代,多少人做着愚公,搬运着时代和自己命运的艰辛。筑坝人的汗水、泪水和欢笑融进了江水,源源流进10万亩良田。
惊涛
一帧《捷坝惊涛》摄影作品,磁铁一样吸引了我。晨光中,上游脱缰的江水,如群马飞驰,鬃毛飞扬,力量和速度直逼眼前,高高的雪墙好像随时扑下来。浪涛后面的拦河坝,仿佛骑上大鹏凌空而起,却又岿然不动。
壮美,飘逸,寂寥,一下子摄去了我的心魄。
我对惊涛念念不忘,便有了第三次专程看拦河坝的奇遇。拦河坝下游的水位依然很低,露出大片沙滩和光滑洁净的鹅卵石。许是周末,江中有不少城里来的孩子在玩沙子。顺着30多米高的阶梯,我们也下去玩水、拍照。
快到中午,管理员吆喝:“放闸啦,快上岸!”瞬间,我们愣了,然后高喊:“放闸啦,放闸啦!”互相催促着,急匆匆爬上岸,紧张地盯着灰褐色的闸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股水流从左边第一道闸门喷出,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目光追着闸门转,喜悦充溢着胸膛,岸上一片尖叫声。36道,拦河坝一半闸门接连打开,哗哗哗的水声震天响。
水流无拘无束,欢呼着,跳跃着,翻卷着,卷起千堆雪,腾起茫茫水雾,白花花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白浪一阵接一阵涌向前,在江面层层铺展成巨大的碧玉,快速地滑翔,一瞬间淹没了所有沙洲,汇成一片汪洋,滚滚流向远方。
“鱼!”飞卷的浪涛中,跃出无数银白色的鱼,一条接一条,连成一片,晃花了眼睛。我以为这是上游的鱼被冲下来,管理员说,这是“鱼跃龙门”。成群结队的鱼乘着闸门打开奋力跳跃,以“晋身”上游。而管理者通常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坐等鱼落网。鱼最多时,一次可网罗上万斤!这群无畏的鱼儿,在我眼前拼命跳成光点,照亮逆流之河,寻找生命的源头。
这一年是2015年,超出了25年使用期的拦河坝,到十月被炸毁重建。那段日子,朋友圈几乎都是拦河坝的消息,各种回忆,各种抒情。而我何其有幸,在旧坝最后的春天,终于见识了“捷坝惊涛”。而这样的景观,往后再也不会重现。
平湖
如果说,旧坝是简朴、秀拔的,那么新坝是雄伟、稳固的。就算是泄洪,因出水口由72孔改为28孔,且建了缓冲台,从闸门流出的水变温顺了,河床里的沙土也安稳多了。
当我们到达坝区,新建的办公楼已灯火通明,后面的拦河坝更是华灯璀璨。坝面上的三层楼亮着不同颜色的光,第一层楼顶是红色光带,第二层整层的银白色,第三层全是黄色。坝面和闸门浅黑色,有廊柱的灯连接水下的倒影,坝上三层,水下三层,仿佛金碧辉煌的水晶宫从江中升起。水下偶尔荡出光晕,疑是虾兵蟹将打架搅动了光影。
此刻,逍遥的是下游漂浮的小舟,一渔人正在抛网。那么大的江,那么小的船,人,仿若千里江山图上的一个墨点。
漫步在七米宽的坝面,身边小车南来北往。当我站在三楼,上游平湖尽在眼底。远处湖面,渔灯闪烁,那是疍家人的浮宅。两岸一团团摇曳的黛影,是连绵的竹林,悠远、宁静。朋友说,平湖的水一部分分流到灌溉渠,更多的是流向发电机。一组发电机每小时发电800千瓦,丰水期,三组日夜不停地转,多少光明从这里诞生。
漠阳江,这条广东省径流系数最大的河流,泉出云雾山,穿荒野越断崖,流过兵荒马乱的夜晚,至此涵养成卷帙浩繁的长篇,浸染过酸甜苦辣,最终注入南海。
平湖北岸静坐着三五垂钓者,岸上宿舍楼前有几个男子围坐一桌低语慢饮,凤凰树的叶子在他们头顶上轻摇,投下羽翅一样的影子,替人做着飞翔的梦。
“万物与你为一。”平湖的沉静、宽容,予以每一个生命辽阔与安宁。
新梦
夜色渐浓,灯光越显璀璨,感觉不到有月光,我几乎忽略了还有一弯瘦月停驻在上游丰腴的江水中。
同行的老校长说,若是中秋,下游沙洲赏月,那是拦河坝一出赏心悦事。浅水环绕,清风拂面,一轮明月,在头顶,在水中,纯净、美好。
从此,那轮明月搁在心头,拦河坝在每一个回望中,载着乡愁,生出愿望。
老校长说,如今留在镇里生活的人仅有三分之一。镇中学,学生最多时九百多人,如今不足四百人。十年前,每到夏天,镇上居民在下游洗澡,享受一天的惬意时刻。学校离大坝很近,下游像天然大浴场,对男孩子有致命的吸引力。每天晚自修后,校长和老师都要到拦河坝巡逻、把守,一人一支手电筒、一个大嗓门,硬是把偷偷下水的学生“捉”回去。一边是不知忧愁的孩子,不管天高地厚,在下游戏水,在坝顶打架,纯真是他们,狂野也是他们。一边是忧心忡忡的老师,掏心掏肺的,在课堂讲X+Y,在拦河坝前拼脚力拼嗓门。
灯光落在老校长的脸上,多了一抹浅红,那丝微笑便深了。他说这里的孩子粗养能吃苦,中心小学组建的足球队,年年勇夺全区和全市第一,有些孩子还被省内的专业球队招去。一时间人们笑称,光脚的踢赢了穿鞋的(刚开始一两年,孩子们光着脚在篮球场上练踢球)。他说这里的孩子聪明,北岸南龙村一个孩子中考拿下全区第一名,后来考上北大,同村还有两个孩子考上人大。
老校长说,一批批孩子从这里走出去,村里空了,镇里也空了。他们还会回来吗?回到美丽的拦河坝身边吗?从拦河坝散发出的光芒也会照在他们脸上,藏在心中吗?
返程时,车子开上大坝,开得很慢,我们摇下所有车窗,让荡过江面的风穿过我们,飘到另一边水面,感觉自己在飞。
车过北岸,隔着一丛丛竹林,有稀稀落落的灯火守着远处的窗。
且让这玄黑夜晚的灯光,照亮前方的路。
注:古阵时后生,阳江方言,那时年轻的意思。
作者:冯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