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季节在衰退,一日日做着减法。秋已老,冬的气息,一天天逼近。
一个人,在田野里行走,大地一派苍凉。
秋稼,俱已收割,土地里只落下一地碎茬,和残横的秸秆儿。高粱茬、玉米茬,镰刀斜斜割过,留下腐朽的刀切面,如一张张哭丧的脸。残留在秸秆茬上的叶片,俱已干枯,在瑟瑟秋风中,颤抖着,飞舞着,企图离开地面,做一次凌空的飞舞,可无论怎样挣扎,终也逃脱不出秆茬的羁绊,无奈之下,只好在猎猎秋风中,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一声声,是无奈的叹息,是悲歌的长吟,似乎,在伤悲昔日的繁荣,伤悲昔日繁荣里的饱满和丰实。
不时,有风滚草从地面刮过,枯干苍白,一团团,一蓬蓬,身不由己,向前跑,向前奔。它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踉踉跄跄,只能随风而行。它要走向何方?或许,只有草知道,只有风知道。我虽不知道风滚草滚向何方,但我知道,风滚草一路走过,就会撒下一路种子,撒下明年的希望。
一团风滚草,暗蕴着生命燃烧的火焰。万物有情,情在伤中,情在不羁中。
地面的秋草,亦已衰枯,叶片羸瘦成一缕一缕,枯干的草梗,根根如铁,倔强而生硬。人,行走在草丛中,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响。人走过,草伏了,梗断了,叶碎了,一地碎残,一地凌乱。留下的,唯有人行过的脚印,像是一枚枚季节的印章,硬硬地钤印在一株枯草、一块土地的记忆里。
有时,我就禁不住停下脚步,凝视自己的脚下。我在想:我走过的每一步,其实都是极其沉重的。我的脚下,该是曾经有多少人走过啊?那些有名的、无名的,那些老的、少的,那些丑的、俊的,那些男人们、女人们。每一片土地,都是一份承载,承载过行人的脚步,承载过劳动的艰辛和收获的喜悦,承载过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
而且,我行走的每一步,还都是某种意义上重叠——在不同人的脚下,在不同的时间里。重叠,是一种时间的堆积,在这个堆积的过程中,每个人,注定会成为一片有名或者无名的历史页岩。
土地不言,故尔沉厚。沉厚的土地,只懂得付出和奉献,养育了一草一木、一鸟一虫,更是养育了一代代的人。同时,每一块土地,也都是一页可供书写的毛边纸,以无言之笔,记载下曾经的一切。
苍衰之下,草丛中仍然有生灵存在。蓦然间,几只蟋蟀,会从草丛中跳出,无力地蹦跶一阵,复又隐藏于草丛中。偶或,还会惊起一只野兔,从脚下猛然窜出,似一溜烟,一溜黄色的烟,飞逝而去。跑出一段距离后,却又霍然停下了,它大概意识到自己已经逃出了危险的距离,所以,就调皮地回回头,回回头,然后,姗姗而去。麻雀,总是无处不在的,而且,它们总是成群结队,上百只麻雀,哗啦啦从远处飞来,降落草地,喙啄不已,觅食草种或者落漏的粮食,然后,在受到惊扰后,又哗啦啦飞走,像一片云,飘逝在半空中。一些蚱蜢,也还活着,是一种青头的蚱蜢,它们似乎就是专门为这个季节而生的,以自己身体的青色,为苍凉的大地,添一点微末的绿。若然飞起,此种蚱蜢的翅膀,又会呈现出殷红的色彩,空中一点红、点点红,颤动着,也让人惊艳。
走过一片麦田。麦田的景象,与秋稼地的景象,风景迥异。麦苗已经长出地面扎把高,细细,嫩嫩,青青,生机勃勃。大片的麦田,如一块绿色的绸布,在阵阵秋风中,飘逸,涟漪,浪叠。凝目注视,你能感受到麦苗青青的那份柔和的魅力,你能体会到那份绿色养目的温柔。在一个衰败的季节里,一块麦田,有一种独秀的高标风致。
麦田里,几只花喜鹊,正在觅食。跳来跳去,时飞时辍,黑白相间的颜色,格外醒目;远望,虽然也只是一点一点,却仍然让人感受到某种生命的活力;不时发出的呱呱呱的叫声,则叫人油然生发一份莫名的欢喜。
这是秋天种下的一片希望,这是秋末冬初,最婉约的一道风景。
作者:路来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