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坐在老家的门前,看着外面的光阴。
光阴本是抽象的,但我现在分明看见光阴在眼前流动。
院门旁的两棵杏树长得又高又大,结满了杏,压弯了枝,上次回来还是青的,这次全黄了。清明时回来,开满了粉红的花,灿烂得如朝霞如晚霞。再往前溯,去年的冬天,我给它修整了枝,让它更干练挺拔。
再往前呢,父亲在田里锄着草,我从田埂边挖着这两棵小杏树苗。他让我挖一棵,说院子里栽一棵差不多了,我挖了两棵。我说杏是“幸”,大门前一边一棵,万事都幸。他帮我把两棵树苗抬到了院子里,栽了下去,浇了水,每棵树周围还支起了三根木棍。
我栽完了回了城,父亲日夜陪着这两棵杏树。历经风霜雨雪,它慢慢地长大了,像两个卫士立在门前。父亲走的那个春天,两棵树开满了花,父亲没有等到花落,没有等到杏熟。
一晃六年过去了,两棵树都有蓝面碗粗,越发茂盛蓬勃。
我分明地感觉到光阴一缕一缕、一寸一寸地,从翠绿的杏叶间穿透下来,落在我的眼前,散在了地上。像一只鸟儿站在我的眼前,可以细数它的翎毛,甚至可以听到光阴微微的叹息声。
我坐在堂屋的门前,好像浸泡在一条长河里,河水沉深,缓缓地流动着,从眉睫前,在呼吸间。我呆在原地并没有移动,但河水从我的身边不断地流过。我每一片肌肤都能感受到水的流动,从我的脚趾间,从我的指缝间,从我的前胸和后背。
老家的门前也确实有一条河,从黄龙岘里流过来,在晏湖蓄积了一番力量后,清清亮亮,曲折而下。我小的时候喜欢玩水,母亲总是担心我会被淹到,但又不能时时看着我。有一段时间,她每次外出干活前,总在我的小肚子上涂上一块红颜料。如果晚上回来看到颜色没了或是淡了,那我就是玩水了。像是唐僧给悟空套了一个紧箍咒,连续好多天我都不敢下水。看到别的孩子像小鱼儿一样在河里开心地游来游去,我只能在岸上看着,心里憋得慌。后来,我知道了母亲放红颜料的地方,偷了一点藏起来,每次下完河回来,照着母亲涂的原样在肚子上抹一下,这样蒙混了一个多月。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三宝的妈妈把这事告诉了母亲,一顿严审,我全部招供。但母亲并没有打我,她只是趴在桌子上哭。我曾有一个哥哥,长到十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玩过水。
河水仍是悠悠地流淌着,从来没有停止。母亲老了,她的脸上也布满了一条条细密的河流。
我看着台阶下的青砖,有的已经磨蚀了。我家这个地方,以前曾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花厅,后来败落了,荒芜了很多年。父亲买了下来,盖起了几间茅屋。在我的生命中,父亲就像是一座房屋坚实的梁,我是在那三间茅屋里出生的。
在院子的南边,小时候有几棵高大的枣树,夏天里,枣树开出像细米一样淡绿的花。似乎是几场雨的时光,枣子就熟了,红的绿的像宝石一样地挂了起来。我经常爬上树,笼罩在枣子的海洋里,想吃什么样的就吃什么样的。姐姐也会爬树,比我还灵巧。我们俩像两只猴子在树上自在跳来跳去,大声笑着,那么开心。
母亲在地上十分担心,大声地喊着我们的名字,叫我们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说不下来,就捅我们脚底。她是舍不得捅的,她只是担心我们会掉下来。
我们看着地上的青砖渐渐残破,看着枣花变成了红果,但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光阴一寸一寸地从身边溜走。我们从来没有从树上掉下来过,但后来姐姐出嫁了,我也结婚了。枣树因盖新房锯掉了,父亲也走了,院子一天天变得空寂起来。
如今,我不仅看见了光阴的模样,还真切地听到它行走的声响。它在匆忙之中,带走了很多,也沉淀了很多。那里有我和亲人们珍贵的往事。
作者:熊代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