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一朵油茶花对视,洁白是她的本质,芬芳是她的内涵,傲立雪中是她的风骨。她在风雪中目光灼灼,展现一朵意味深长的微笑,我自惭形秽,凝神伫立,祈请她的纯洁涤净我的灵魂。
(一)
油茶树四季常青,花季却在凛冽的冬天。没有谁能真正理解冬天,其实冬的深处是寂寞。好在油茶花满山满岭开得热烈而奔放。大朵大朵的油茶花张扬,喧嚣,骄傲,一树树,一簇簇,一山山,给枯瘦的冬日平添了几多丰腴。一朵朵乳白色的油茶花在深翠里绽放,纯净的生命力蓬勃了山山岭岭。还在老远,你就会嗅到一股清香轻纱似的向你笼罩过来,让你如醉似醺。
我的故乡攸县地处湖南东西部,是久负盛名的“油茶之乡”。攸县盛产油茶,素有“湘东油库”之称,栽培历史悠久。虽然已经异地多年,但故乡的油茶树一直叫人难忘。也许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两种植物叫人难忘,它们隐隐伴随着人的一生,是故乡的魂灵,也是游子的根。它们长在记忆和灵魂深处,是故乡的底色。
四季从头顶呼啸而过,春往秋来。累累的茶籽球团团的压住枝头,茶树枝就弯成谦恭的弧度,一枝一枝的垂下腰来,沉甸着山里人的热望。茶籽球表面油亮光滑,只有一层肉眼难以发现的绒毛,青色中透着紫红,有的大如土鸡卵,有的小如乒乓球,有的因为岁月的静美而笑裂了嘴,露出了油黑发亮的茶籽。这时就要及时把茶球摘采下来,晾晒在禾场。在暖风的轻抚下,在秋日的老阳里,生了薄壳的茶籽啵啵啵蹦出来了。去皮,除杂,再晒干,就可以上榨了。
(二)
在我儿时,我们村里榨茶油只能土榨。先把茶籽倒在一口大铁锅中,锅下架柴火炒,烧柴火的人要是老手,才能掌握火候:太旺,怕把茶籽烧焦;太弱,茶籽不会熟透——都会影响茶籽的出油率。炒籽的人用茶树枝制成的叉把不停地在大锅里翻炒,仔细察看茶籽的色泽变化,慢慢地,一股香气就沁了出来,烧火的人,炒籽的人,还有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都似乎沉醉在这奇异的香气里。奇异的香气凝成了轻轻薄雾,凝成了弦管里滴落的柔软的音符。在这曼妙的轻音薄雾里,我们各自做着各自的梦。
茶籽炒熟了,就要碾籽。碾籽机是村里手艺最好的老木匠做的,一个中心轴,连着两根十字交叉的沉重木头,末端装着四个铁轮,像现今游乐园的旋转木马。把茶籽倒进圆圆的籽沟里,我们就推着旋转木马不停地走,在哐当哐当的如火车行进的声响里,茶籽碾成了细粉,滋滋冒着的油花使碾籽机的木头镀了油,像是涂了一层清漆,真正油光发亮。这个过程有点辛苦而漫长,我们小孩却乐此不疲,紧一圈,慢一圈,正一圈,反一圈,笑声、喊声一圈又一圈地荡漾。然后把碾碎的茶籽粉倒进一个个铁圈中。直径一尺左右的铁圈箍着四周,上下用刚打下谷的新鲜稻草打底,踩紧夯实就制成了一个个茶籽饼。把茶籽饼装进土榨机,要人握着长长的榨杆使劲地压,吱吱嘎嘎的土榨机就慢慢满了,紧了。这时候要更加把劲,琥珀色的茶油就滴了出来,开始如小雨,稀稀落落,然后越滴越快,越滴越多,终于连成一条一条细线似的倾注下来,击打在铁底边上,嗡嗡作响。火红的柴火,奇异的香气,快乐的笑声,连同着浓稠又清亮的茶油一起浓郁。家里的大人舀起一小杯茶油,轻轻抿一口,脸上的笑容如地里犁开的耙路一样舒展开来,又把茶油递给自家小孩,要他全喝了下去——这样祛火解毒,还能杀蛔虫。茶油是农家的宝,上火了,要茶油祛火;起疥疮了,要茶油解毒;磕碰了,要茶油消肿……对于我来说,茶油的恩惠永不止这些,他还承载着一个山窝里的穷孩子对山外世界的所有希望与梦想。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山里人家很穷。茶油那时就五元钱一市斤,很值钱了,但每户人家分得的茶树少得可怜,产量又很低。要想挣点钱,必须要走很远的山路到深山老林里去摘野茶籽。摘野茶籽十分艰辛,但能凑齐我每学期三元的学费。我分外珍惜每个胖嘟嘟的青紫色的茶球,仿佛是它们的斑斓铺就了通往山外的路,铺就了一个少年的多彩未来。有一次,我一个人爬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了一处叫鹞子洞的山坡,那里有好几株野茶籽树,可能是年成好,又地处偏僻没人来采摘,茶籽累累挂在枝头,我采得兴起,一时忘了时间。等篇篓里满了,才发觉日已西沉,不由慌了起来,背起篇篓就往回赶。赶到半路,天色完全黑了,沉沉的篇篓背带嵌进了皮肉,勒得我肩头刺疼。更头痛的是已辨不清路了,只能凭着感觉走,不时有猫头鹰或是鹞子发出咕咕咕的怪叫,特别恓惶。丛林中猛然一阵悉悉缩缩,不知是蛇还是野兔蹿了过去。翻过了一道山又一道山,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不好,踩在柴茬上了。尖锐的柴茬刺穿了布鞋,刺进了我的脚板,血顷刻浸染了布鞋。我强忍着剧痛,一步一挨的往回赶,泪水蓄满了眼眶,我强忍着不让它掉下,喉咙却只是一味发紧,发硬,胸腔里也像被什么堵着。只觉篇篓越来越沉,脚步却越来越飘,只要茶球扔掉些就能轻松些,但我哪里舍得扔啊——这是我上学的学费啊!
终于远处闪着一个火把,隐约传来了熟悉得有些不真切的呼唤。那是母亲不放心来寻我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流下来,直灌到脖子里去。母亲奔到我跟前,看到我这个样子,也哭出了声。哭声在夜色笼罩下空旷的山谷回响。以致于如今回想起来,觉得那哭声还一缕一缕缠绕在那里。母亲哽咽着说:崽,可苦了你。我无法回答,只觉得心里某些地方结了一层茧甲,我知道我长大了。
靠着采摘油茶榨油换钱,我终于艰难地完成学业,敲开了学术殿堂的门。以后,每每遇到挫折,我会想起这一段哭声,它让我感受到童年最彷徨最无助却也是最有温度的那一部分,让我感受到童年最羸弱最柔软却也是最坚强最富有的那一部分。我常常会想:还有什么苦你不能吃呢?还有什么坎不能迈过呢?还有什么理由浪费时间故作颓靡呢?
作者:曾志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