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疫情稳定,我终于启程回乡探母。
我兴冲冲地跨进家门,面容苍瘦﹑双眼微闭﹑双臂合抱坐在藤椅上的母亲映入眼帘。我蹑手蹑脚地上前轻声喊道:“妈,我回来了。”
妈妈眯着眼问:“你是谁呀?” 啊,一年不见,妈妈竟然不认识我了。一股酸楚愧疚之情涌入心田。由于疫情原因我长时间没有回乡,每每打电话问候时,听惯了妈妈唠叨:“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又不回来看我吧……”妈妈98岁了,有点耳背,听不清我说话。我只好静静地听她批评。妈妈病了,全靠她身边的姐姐弟妹照顾,而我只能袖手旁观,隔海相望。自责使我下意识地半跪着紧握妈妈的手,啊,妈妈的手这么冰凉,我不禁一颤,一股凉气顿时穿透了我心房。我贴着妈妈的耳朵说:“妈,是我呀。”
这熟悉的声音使妈妈眼睛一亮:“老四呀,我98岁了,活一天算一天,你怎么都不来看我?”此时此刻,我除了内疚地低下头,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午饭时,妈妈不停地叫我吃鱼喝汤,我风卷残云般吃完饭,妈妈却说:“老四呀,你怎么只吃半碗饭。”我伸出三个指头答道:“我吃了三碗。”妈妈又说:“你只吃半碗饭。”就这样反复地说了几遍。妈妈是担心我没吃饱。
午饭后,旅途疲劳的我坐在沙发上小憩,蒙眬中感觉身上盖了毯子,我微微睁眼,看见了妈妈温暖的身影,儿时被妈妈呵护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小憩后,妈妈叫我拿出家里珍藏的相册,抽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用干瘦的手指着说:“这个是你,戴着红领巾。这个是我,这个是老头。这个是老大,四九年生的;这个是老二,五一年生的;这个是老三,五三年生的;你是五五年生的;这个是老五,六零年生的;这个是老六,六三年生的。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我坐在旁边,认真地看,静静地听。妈妈就这样如数家珍般连续不厌其烦地说了五六遍。我也不厌其烦地听妈妈讲了一遍又一遍。也许在妈妈心中这“全家福”就是她当年得意的杰作,尽管当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有六个孩子围绕身边,也就足矣。
第二天弟弟陪我去给妈妈买滋补品,回到家弟弟提着一大袋滋补品放在妈妈跟前说:“哥哥给你买了好多西洋参和天麻。”妈妈高兴地跟保姆说:“这是老六给我买的西洋参和天麻。”过后,又三番五次这样念叨,保姆凑到妈妈耳边大声地说:“这是四哥给你买的。”我赶紧拉着保姆的衣襟微笑道:“我妈是看见老六把补品给她的,当然就认定是老六给她买的,我们默认她的说法,也许更好。”
小住几天后,该离别了。妈妈没有伤感,平静地对我说:“世上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我98岁了,活一天算一天,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应道:“我明年再回来看你。”妈妈接着问:“你明天回来吧?”我知道妈妈是希望我不要走,又希望我走了就马上回。这时保姆又凑近妈妈的耳边告诉她:“明年很快就回来了。”没想到妈妈仍然平静地说:“老四呀,你戴好口罩,把包包提着,回到海口给我报个平安。”说着就拉着我的手,送我到门口。我依依不舍地说:“不要送出门了,外面天凉。”我看见妈妈在擦眼泪,就赶紧转身,快步离开,刚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我看到妈妈瘦弱的身影,手在肩头挥动,那微眯的眼睛充满着担心、期待、希望……
作者:汪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