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规矩特别多,父母管得极严。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都要做到坐不抖腿,站不斜胯,行不晃肩,语不伤人,口不叹息,面带微笑。见到长辈,必须毕恭毕敬,称呼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吃饭时,长辈不动筷子,不许动筷子;吃多少就盛多少,不许剩饭,不许说话,筷子不能在盘子里乱扒。家里来了客人,要主动给客人倒茶;倒完茶站在旁边听候吩咐。大人说话,不许插嘴。早晨六点必须起床,晚上十点必须睡觉……
于是我天天盼望着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家。离开家,父母管不着,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早晨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晚上想多晚回来就多晚回来。
我就这么一心一意盼着自己赶快长大,赶快离开家,却不知道长大后离开家会有浓浓的乡愁。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叫乡愁,更不知道乡愁能让人彻夜难眠,泪流满面。
终于有一天,我把自己给盼大了。高考填报志愿时,我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省内所有的大学,填报的都是遥远的外省大学。被岭南的一所大学录取后,我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一样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乡;大学毕业时,我又毅然决然地留在了岭南。从此,就过上了再也没有父母管束的生活。
没有父母管束,很自由,很惬意,也很忙碌。白天忙上班,下了班忙家务。再也没有人管你一日三餐,想吃什么得自己做;再也没有人帮你洗衣服,想穿得干净些,就得自己洗。以前天冷了,父母会早早准备好过冬的衣服,现在,如果自己不准备就得准备挨冻;以前生病了,父母会为你拿药倒水送医院,现在,自己不去医院就得准备受疾病的折磨。时间一长,心里对故乡的思念,如冰雪越积越厚,堆在心中,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就盼望着回家。
每次回到故乡,吃饭时,我的目光落在可口的饭菜上,而父母的目光总是落在我身上。我狼吞虎咽地吃母亲做的菜,肆无忌惮地喝父亲酿的酒,而父母总是浅浅地笑着,默默地注视着我。那种目光,就像暖阳,融化了我内心的冰雪。
假期结束了,不得不回岭南。每一次回到岭南,总会满世界找谷酒,甚至买了稻谷请人酿酒,却总喝不出父亲的味道;学着母亲的样子做菜,却总也做不出母亲的味道。这时,我才体会到:乡愁,不是邮票,也不是船票,乡愁是父亲自酿谷酒的味道,是母亲做的饭菜的味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转瞬就是三十多年。突然有一天,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电话那头母亲泣不成声:你阿爸,肺癌晚期。
那个小时候管你管得很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用种种规矩束缚着你,让你觉得像是活在鸟笼中没有一点自由的父亲,肺癌晚期,时日不多了。我嚎啕大哭,哭自己和父母聚少离多,哭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故乡,哭自己没能在床前尽孝。
一年后,父亲去世;后来,母亲中风。从此,我成了无人管束的老孩子,那一抹乡愁更浓更浓了。
夏夜,想听父亲拉的二胡,吹的笛子;冬夜,想听父亲讲的故事,说的评书。清明时节,想吃母亲做的艾果;五月初五,想吃母亲包的粽子。心乱的时候,想听父亲哼的小曲;孤独的时候,想听母亲的唠叨……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唤不回来了。
于是就做梦,梦里回到了小时候:父亲怪我没把牛放好,吃了别人家的禾苗;母亲怪我猪草打得太少,不够两头猪吃三餐;父亲说我不够勤奋,浪费了许多大好时光;母亲说我不够节俭,扔掉了破了洞的袜子。买了牛仔裤,父亲说不准穿,穿出去像个二流子;买了花衬衣,母亲说不准穿,穿出去像个女孩子。父亲说要有远大志向,长大后要报效国家;母亲说要报答乡亲,长大后要服务家乡……
就这样,在梦里一次次被父母管着,一次次地品尝着往日的幸福生活。
对我来说,乡愁的滋味,就是被父母管着。它不是诗,也不是歌。但我总想找回往日时光,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天。
作者:李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