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吃到的发糕籺,是来自隔壁村阿陈八的。他卖的发糕籺,曾甜到过方圆十多公里内的每个村子、每户人家。
一开始,阿陈八并不卖发糕籺。听说,有一年他去工厂打工,因为意外被机器绞掉了右手手掌,成了残疾人,便和许多工作无缘了。有村民劝阿陈八不如留在家里照顾两个读小学的儿子,让妻子出去打工。工厂的赔偿金、政府的残疾补贴,加上妻子挣的钱,一家子马马虎虎也能过下去了。再等个十年八载的,两个儿子初中毕业,也能出去打工赚钱,负担就更轻了。
对于这样的建议,阿陈八并不接受,他不甘心。他觉得没了一只手掌,不代表就此没了挣钱的能力,更不愿意儿子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走他以前没知识文化只能做苦力的老路。
后来经人介绍,他跑外地去学做发糕籺。学成后,他就单手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后座绑着装满发糕籺的竹箩筐,走村串巷地卖。今天到东村卖,明天到西村卖,每天就在十多公里内这些村子间轮换着。走村的时候,他不是简单地吆喝,而是改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的歌词,扯着嗓子唱着卖。他头一回到村子来,这一唱,我们就都记住了他。
不过,阿陈八的叫卖倒并不是自夸,他做的发糕籺是公认的好吃。一个个发糕籺做成小杯子状,软软糯糯,散发着阵阵浓浓的香气,吃起来甜津津的,但又不会齁得慌,而是甜得恰到好处,那个味道能在心中萦回许久。阿陈八的发糕籺,与别地卖的还有一处很大的不同:别处卖的普遍略感干涩,吃下半个就直想喝水,他的多了几分水润,滑溜好咽。阿陈八说:“我不是完全照学别人的做法,而是经过反复琢磨调试,才改良成这种口感。只有卖的东西够好,别人才愿意一直买,才能长久地把生意做下去。”
曾经多少回,阿陈八响亮的歌声都先穿过村边路旁的一棵棵树、一丛丛野草堆,比他的车子先到达村口。我们这些小孩儿一听见歌声,急忙管家长要了钱,一窝蜂向他涌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阿陈八来啦,阿陈八来啦”,生怕哪家还没接到讯息似的。不过,长辈们叫他“阿陈八”并无不妥,小孩儿也跟着这样叫,就会被长辈们指责没大没小。可阿陈八却不介意,他总是摸着我们的头,憨憨地笑着说:“随你们叫,叫啥都可以,只要觉得我的发糕籺好吃就行。”发糕籺好不好吃,关系到营生,他看得比一个称呼重多了。
最后一次见到阿陈八,是我到外地上大学前的某一天。那天天高云淡,微风不燥,他把车停着村口的大树下,金色的阳光被叶子间的缝隙裁剪后,星星点点地洒在他的身上,滋生出几分灵动的诗意。大人、小孩们都像馋嘴的猫,挨挨挤挤地围住他的车,争先恐后要买发糕籺,他脸上是止不住的笑,黑黝黝的脸膛都明亮了许多。等车周围的人群散去后,他对我们大声地说再见,然后又单手骑着车,向另一个村子驶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逐渐模糊成一个小点,一旁的二叔冷不丁冒出一句:“阿陈八这么努力,生活肯定不会亏待他的。”
前阵子回到老家,听村里人说,早些年阿陈八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后来也都在北京找到令人艳羡的工作,他无需再卖发糕籺,跟着儿子去北京享福喽。听闻这一消息,我就不由得想起了二叔说过的那句话。
作者:罗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