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密雨。仿佛依旧打在故宅的瓦上,细密而急骤,似美人用玉葱般的手拨动了古筝的弦,清亮而意韵悠长。檐雨也滴滴答答,一下一下直往人心里去。雨是撩动对故宅永恒思念的情丝。好似充塞于天地无处不在,细看又雨色空濛,终究又把不住,让人酸楚又惆怅。
吱呀一声,故宅的对开木门打开了一条缝。晨起第一件事,必定是开门撑伞,看看门前街上的下水井盖被落叶堵住了没有。雨落得悠长,下水井盖一堵,街上便水成了河。
雨虽然停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似乎用劲拧一下可拧出水来。这时,街上开始活动起来了。最先的声音,是靠在码头出口拖粪车师傅喊“倒马桶”的声音。接着,各家开门声、妇人语声、刷马桶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挑担进城卖菜的农民的叫卖声也出现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只不过,这里过的是寻常的生活,卖的是水灵灵的小菜。一会儿听到了回应,“白菜苔子好多钱一斤?”“四分。”“贵了,两分一斤把卖不?”然后,又听得秤砣从秤盘上拿出的声音,以及市民从菜担上选好菜后,拿起菜往后用力甩几下水的声音。
20世纪70年代前,还听得木屐一声一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要是戴望舒听了写《雨巷》,除开丁香花一般的芬芳、丁香花一般的颜色、丁香花一般的太息,还会要加上丁香花一般的声音的。这样,这个意境才更贴切。
此时,各家蒸饭炒菜的声音又如常响起了。过去各家各户烧的是煤火。留火不住的要劈柴发火,用刨木花或旧报纸引火,搞得烟雾冲天。然后放进柴火,放上藕煤,用蒲扇赶紧扇。待到火燃,再放上尖底的蒸饭大铁锅,也就是古时的鼎镬。为了防止水蒸干,便在底部放置一个饭碗或菜碗蒂根。随着水汽蒸腾,碗蒂根轻扣着铁鼎叮叮当当地响。这个声音不响个把钟头,饭是蒸不熟的。
现在雨声还常听,只是故宅的瓦声、檐声、刷马桶声丶叫卖声、木屐声、蒸饭碗蒂根声再也听不到了。伴着梦里不知身是客,诸事都到眼前来。偶尔梦中喊一声:娭毑,我今天早点起,排队买热豆腐去。待一睁眼,发现却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我还是凭栏静听潇潇雨的好了。
作者:张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