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油作坊就在我家祖屋院子右侧脚下,比祖屋屋场矮半截,和屋前的水井平齐。那是一栋土砖瓦房,半截子的泥巴墙没有刷石灰,黄褐色土砖的方寸泾渭分明。屋柱到顶,上面是歪歪斜斜发黑的圆木。前面有一片比阶基还宽的土坪,连通村外的山路,雨天湿滑难行。土坪前一排比碗口还粗的苦楝子树,结的果又大又圆。树旁种了芋头和丝瓜,芋头阔叶如盘,丝瓜藤爬在树上结满了丝瓜。
榨油作坊宽敞高大,一分为三:左边碾坊,中间榨油作坊,右边炒货房,之间用半面墙隔开。紧挨祖屋内侧的是碾坊,有个庞大碾盘,如同一架平放的风动水车。水车转动是靠水流的惯性把水车筒高高扬起,然后将筒水灌入水槽。立着的两口黑黢黢的大锅,足有半个多人高,要是同时作业,一次可以吞下十余担油籽,作业人员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满身汗水。尤其当炒籽升到一定温度,香气四溢,可以传遍一两里路外。
好油不仅出自优质的油籽,更来自于榨油匠精湛的榨油技艺。磨粉、蒸粉、踩饼、上榨、撞榨、接油,每个环节都是手工操作。譬如,碾粉要细,蒸粉的火候要合适,压榨要及时,功夫要到位,假如稍有不慎,就榨不出油或者少出油。特别是蒸粉、踩饼和上榨这几道工序最重要,也最关键,领头的榨油匠亲自操作把关,从不让人插手。
在我的印象里,榨油匠常年系块黑色围兜,穿条短裤,赤着上身,或穿着短衣短裤,劳作在榨油作坊里。炒货房灶台前放着一张乌黑发亮的竹凉椅,椅架上摆着个油漆斑驳的搪瓷茶缸,榨油匠有时夜间就在此休息。他们家就住在院子右边横屋的最里角,除了吃饭和睡觉,都是忙碌在榨油作坊里。业主十里八乡把油籽挑到油铺里来,那是对他多大的信任?他唯有以做得最好来回报。
摘茶籽和收菜籽时最热闹,像过年。新摘的茶籽半青半红,壮实的有乒乓球大小,堆放起来要半间屋子,遇上丰年,一间屋子都盛不下来,不仅占用空间,而且还怕受潮发烧,那可是一年盼望的收成,不能耽搁懈怠,须尽早作榨油处理。菜籽收割后虽说没有像茶籽那样占地和难以收藏,但存放毕竟是个累赘,也须作榨油处理。进入九、十月份,油铺里便是最繁忙的季节,榨油作坊前土坪里摆满了装有茶籽菜籽的箩筐,人声鼎沸,作坊非常忙碌。
我那时还没有上学,喜欢到作坊里去玩,尤其冬天,作坊里除了热闹,还很暖和,一点也没有冷的感觉。榨油作坊除了带来人气,连域里的鱼虾也粘得紧。每次到域里捕鱼捞虾,靠近榨油作坊旁最多最密集,不能不说是个奇闻。后来,榨油作坊被拆,变成一片废墟瓦砾,土坪前的苦楝子树没了踪影,但水井还在,宽阔的水域还在,域里的鱼虾还在,荷莲竞相开放。
作者:伍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