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如村庄厚土里的一粒尘埃,被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风带走。因为那一场大风,父亲付出了他年轻的脸庞和笔直的脊梁,母亲献出了她美丽的容颜和明亮的眼眸。在那场大风里,我志得意满地以为,吹到山外的岁月会像河岸上开满的野油菜花一样灿烂。在地盘越来越庞大、人心越来越狭小的城市舞台上,我在众多陌生的人群里穿梭,每说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也有很多的话语,我都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它会落到哪里,可它却溪水一样汩汩不息。端坐在深夜,我摘掉面具,却发现语言的面具如有神力,即使你在夜色里摘掉,在夜色淡去的黎明,又悄无声息地戴上,不可摒弃。
很多的心思和善良都遮蔽在言不由衷背后,慷慨大方地抛掷自己的语言,而有时又吝惜自己的语言。生活形成一个语言的怪圈:该说时不发一语,不该说滔滔不绝。我在最初的时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以为这就是别于乡下的生活,乐此不疲。后来,我才发现,这是多么无知的想法。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和隔壁的邻居有过只言片语。我们隔墙而居,却像两只刺猬,从不把头伸出去问候一声。
我困惑了很久,找不到一个词汇来形容这种关于语言的尴尬。直到去年秋天回乡下看望父母。父母都老了,老得就像一棵秋天的树。而秋天的树在时令的交替下,依旧会走入容光焕发的春天和夏天,可我的父亲母亲却只能一直走在寒冬了。我有些悲哀,有些无助,想表达点什么来慰藉他们,发现自己表达能力顿时杳无。我一时找不到原委,直到我在家门口的青石门槛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我该怎么说呢?感谢的话说出来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那是父母亲的选择,他们是无怨无悔的。他们就像乡下的玉米一样孕育出丰硕的玉米穗子,然后渐渐枯黄,最后燃烧成灰烬。报答的话说出来也是多余,有谁的报答能抵得上父母青丝成白发的悠长岁月?
当我再次仔细地注目村庄南面山坡上的那片石林,在秋天萧瑟的漫漫长风里,我突然有些许禅思的顿悟。很多的岁月从这片石林上踏过,那些飘舞的蒲公英一次次落入异土,那些簇拥的白云一回回飞上天际,那些憨厚的村民一批批生生灭灭。石头无语,依旧不肯吐露内心的秘密。五百年前如此,千年之后亦如此。石头无言,不等于他们没有话语权,他是把一些智者一样的语言紧紧裹在内心里面。石头不言不语,他们深深地知道:那些说出没说出的话只要一出口,都只是岁月里的一阵风,最终在浩瀚的时间长河里吹不起多少印痕。于是,多少年过去了,石林屹立在村庄的山坡上,依旧英姿飒爽,依旧青春盎然。而某些同族耐不住岁月的寂寞,在几声大吼之后,通体粉碎,不久就散落在各个异乡的角落。这就好比那些自以为自己的只言片语可以温暖别人、可以拯救别人的人,其实,真正的石头用他们如金的品质和如玉的纯洁在嘲笑那些人的无知。
面对石林,我的心如露珠回归早晨一样回到宁静。在这里,我发觉生活中的自己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和浮躁轻佻。我开始明白生活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对付的,而是要用一颗真实的心去细腻地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而不是人云亦云;不是用言语去证明自己的爱心或者能力,而是用石头一样的执着和坚定去完成。我也开始释然,回到喧嚣的城市,将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那就是像石头一样沉默。像石头一样沉默,其实是回归到自己的灵魂深处居住。
作者:袁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