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的贺江一路东流,清澈的江水养育着岸边的无数生灵。信都、铺门一带,贺江两岸尤为苍翠,除了翠绿的青菜、丛生的翠竹,还有村村寨寨随处可见的龙眼树。龙眼树散落在农家的房前屋后,或连片种植,或单棵生长,或高大,或小巧,片片叶子织成浓密的绿荫。那是乡村的风景树,也是农人的摇钱树,信都、铺门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龙眼之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除了自家房前屋后的龙眼树,其他的几乎都是生产队的财产。平时没有人会留意苍老的大树,不关心它们如何熬过烈日和严寒,只有在龙眼成熟的时候,果树四周才会热闹非凡。
大人们在树上摘果,用长长的绳索将装满龙眼果的箩筐吊下来,女人们则在树下把一串串龙眼上的树叶摘掉分拣好。我们小孩子穿梭在树下,捡掉下的龙眼果。树上的大人摘得起劲,不时有果子掉下,引得我们一窝蜂扑上去抢,一下子口袋就装满了甜甜的龙眼。
我们那时还小,是不能上树的,而且我们小孩子不是劳动力,也没有必要上树摘。我们在捡果子之余,仰着头惊讶地看着叔叔伯伯们在高高的树上灵巧地攀着树干,一手抓住树枝,一手腾出来采摘,有时他们还会用脚将长树枝勾回来,摘下成串的龙眼果。他们灵巧的身姿、无畏的勇气令我们羡慕。读小学的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这样敏捷的身手,将树上的龙眼果实全部采摘下来呢?
龙眼树下一下子就堆起小山似的果实,女人们也手脚麻利,一下子就将摘净叶子的果实装满一只又一只箩筐。经常有一两个还不会走的小孩被大人丢进果堆里,任他们啃食龙眼。其实,我们幼年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多甜蜜的童年啊!
龙眼果吃多了会很腻,甚至容易中暑,而摘龙眼的大人身上全是汗水,皮肤上都是树皮的碎末,一身疲惫。摘完龙眼后,大家就到贺江里做一条快乐的游鱼,在凉爽的江水中浸泡十几分钟,就马上又精神了。
那时候的龙眼好吃但不值钱,几毛钱一斤,多数在铺门、信都的集市上出售。有时候人们还会挑到遥远的广东南丰、金庄镇卖。几十里的路程,往往天没有亮就出发,回来的时候已披星戴月。倒是我们小孩子可以在龙眼收获的季节饱食几天,饱尝龙眼几近透明的果肉和那份妙不可言的甜味,哪里有龙眼树,哪里就有我们童年甜蜜的回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同村的伙伴都学会了爬树,甚至还可以在树上做追逐游戏。我们在一棵龙眼树上借坚韧的枝条爬到另一棵上,快要被追到的时候,就从高高的树梢一跃而下,再重新从树的主干爬上去。放学或是暑假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在做这样的游戏,也不懂什么是危险,练就了像猴一样的爬树本领和勇气。
我们村旁边有一个池塘,旁边有几棵龙眼树。暑假的时候,我们爬上树,顺着树枝往水面滑落,还没有到末梢就腾空一跃,“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跳进水中,激起无数的水花。路过的大人曾经担心我们的安全,阻止过几次,但是后来看见我们一个个从树上跳跃、在水中翻滚的快乐样子,摇摇头,笑笑就走开了。岸边的龙眼树成了我们的跳台,池塘里经常溅起雪白的浪花和我们快乐的笑声。我们甚至可以看见水里被惊吓得四处逃窜的小鱼。
龙眼树装点、美化着我们朴素的村庄。春天的时候,龙眼树长出新叶后不久就开花了。无数淡黄色的小小的花,密密麻麻地铺满树顶,无数的蜜蜂每天围着果树忙碌,“嗡嗡嗡”的声音像动听的音乐,响彻村子。要是在楼上俯瞰龙眼果园,只见黄白黄白的一片,点缀在房屋与房屋之间,掺杂在翠绿的竹林间,整个村子,甚至贺江畔都飘荡着浓郁的花香。
走到树下,可以看见花瓣在微风中纷纷扬扬地坠落,地面到处是掉落的厚厚的花瓣,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些花瓣粘在鞋子上,或粘到发梢上,走到哪里,就香到哪里。我们小孩子担心掉下这么多的花还怎么结果。叔叔说:“龙眼花无数,我还嫌开得太多呢,掉落一些,剩余的结的果实才会更加大个。”
伯伯们说,满树是花还不能保证全部能结成果,关键看四月初八,不刮大风不下暴雨,龙眼花才能变成满树果实。于是,我们用充满怜爱的目光打量着满村寨的龙眼树,大人小孩都祈祷四月初八那天晴朗,无风无雨,好让我们的龙眼树以果实累累的形式缔结一个丰收年。虽然龙眼价钱不高,但也是我们农家的摇钱树啊!
在我们一天一天期盼的目光中,龙眼花渐凋零,果实初凝成,无数青青的小果在阳光雨露下,日益长大,渐渐地压弯了枝头。
在六月的某一天,我坐在院子里,突然刮来一阵疾风,接着啪啪的声音在房顶的瓦片上响起。我正纳闷间,眼前忽然滚落几个果子——是龙眼果!原来是大风将挨近屋后的龙眼树的果实吹离枝头了,还滚过房顶呢。我惊讶地捡起来凝视,果实还没有长大呢,小小的,青青的,剥开,里面有一层薄薄的果肉,品一下,没有一点甜味,里面的核还是白色的。奶奶见了就呵呵笑道:“龙眼果的核变黑了才甜,现在离果实成熟还早呢,慢慢等待吧。”
我丢掉没有成熟的果实,跑到龙眼树下,仰着头看一串一串的果实从叶子之间露出来。之前没有细看,原来我们家的龙眼树已经结了这么多果实啊!我还跑到菜园的另一边看其他果树,都结有很多果实,看来我们家的龙眼树又可以丰收了。
那时候,小孩子没有什么零食,嘴巴似乎一年四季都在馋着,龙眼成熟的时候可以解解馋。大人去劳动,其他小孩不会像我这么关注龙眼树,我是最先知道龙眼果实成熟的人。
趁着没有人,我悄悄地爬上树先尝为快。在茂密的树叶的掩护下,我专门挑最大、最好看的果子吃,吃腻了就躺在交错的树枝上休憩。快要下来的时候,就摘果子塞满口袋。
有一次,我爬上公家的龙眼树边摘边吃,正在贪婪品尝时,树下有劳作的大人经过,吓得我紧紧抱着枝干大气不敢出。幸好大人只是经过,没有抬头,不然我就露馅了。
村里的同伴们都会爬树,偷摘公家的龙眼是常事,哪里的果实成熟我们就摘到哪里,从本村到邻村。有时候就算不爬树,放学的时候,路过果树底下,也会有同伴捡起大石块,狠狠地往挂满果实的树上扔去,然后,“哔哔啵啵”下起一阵龙眼雨,同行的十几个人应声抢跑上前捡啊捡。在树的主人出来骂人前,我们已经跑得老远了,一路留下无数的果壳和龙眼核。童年就这样充满甜蜜,也充满淘气和放肆。
改革开放后,公家的果树分给了农户,我们也渐渐长大了,没有那么疯狂地偷摘龙眼了。不过,每当村里的少年上学放学或是游玩路过龙眼树旁,都会手痒,不管是谁的果树,不摘几个龙眼吃怎么能挪动脚步呢?
不同的龙眼树结的果实也有差异,有的果肉脆些,有的果核大些,有的果皮厚些,还有青皮的。每年夏天公家摘果前,我们都尝遍了,以至于我单凭味道就知道是哪一棵龙眼树结的果实。
有一年,堂弟从老家送来一箱龙眼,一看见龙眼果我就知道有些是二伯家的,有些是我家的,还有些就是堂弟家的了。一品尝,还是曾经熟悉的味道啊!但是还有一些个大的认不出,堂弟说,那是四伯种的矮化龙眼,个大、肉厚、核小,卖相好,价钱是老树龙眼果的两倍呢。
原来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在镇政府工作的叔叔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矮化龙眼树苗,种植在院子里,三年时间就结果了。矮化龙眼树只有一两层楼高,果实伸手可摘,稍高一点的,站在凳子上也可以摘到,不像那些老树,四五层楼那么高,爬上去胆战心惊的。而且矮化龙眼树的果实个头大、味道甜,价钱比老树结出来的果实高很多。村里的人们知道矮化龙眼的好处后,纷纷种植。在仁义镇、信都镇农科所一带,人们更是几百亩连片种植,科学施肥、科学灭虫,细化管理,龙眼产量高了,农民的收益也多了,优质龙眼源源不断地运往广东等地销售。
龙眼的出售方式也改变了。一些果贩在龙眼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盯上各村寨的龙眼树了,果贩们以承包的形式将整棵树或一片果园包下来。根据他们的经验,目测一棵龙眼树大约会结多少斤果实、价值多少元钱,和果树主人谈好价钱就算是承包下来了,等果子成熟的时候就来摘。龙眼的销售问题根本不用果树的主人操心。一棵结果几百斤,甚至上千斤的果树,可以给农家增加两三千多元的收入,龙眼树真正成为农民的摇钱树。
老树的果实变得更小个了,产量也不高了,甚至连味道也变淡了,因此逐渐被人们抛弃,新的品种取代了老树。现在就算老树结果,大人们也不敢上树摘果了,那些几十年的苍老枝条已经承受不了大人的重量了。于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果实渐渐被风干,掉落化为泥土。一些村子的人开始砍伐老树,种上新的品种,提高产量和效益。
有一年,我们家那两棵硕大的老龙眼树被邻村开榨油坊的老板相中。老树的果实我们不敢摘,有的树干还被蚂蚁蛀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轰然倒下,不如种新品种,于是家里人就同意砍伐。两棵活了几十年的大树就这样被锯断,锯成好几截后被运走了。
我回老家的时候,只看见两个矮矮的树根墩子。我站在空荡荡的屋后,抚摸着树墩的年轮,心中有深深的不舍。两棵龙眼树是我爷爷的爷爷亲手种下的,给我的童年、少年时期留下了太多甜蜜的回忆。一年又一年,两棵龙眼树和我们为伴,春天的龙眼花带来美丽和芳香,夏天的龙眼果带来丰收和甜蜜。秋天我们坐在树下的石凳吹着凉爽的风聆听纺织娘吟唱。冬天的龙眼树下洒落了许多我们做游戏时的欢声笑语,我们收集干落叶和枯枝,一根火柴就让其燃起熊熊之火,带来难以割舍的温暖。火苗跳跃,烟雾缭绕,我们烤着火听着老人们漫无边际地讲神话故事和他们饱经风霜的日子。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还曾聚集在龙眼树下,聆听来自梧州的两名女知青教村民们唱《南泥湾》《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歌曲,动听的歌声穿透茂密的树叶传到老远,红色歌曲深深吸引着天真的我们。
黯然神伤时,叔叔默默地安慰我。可是叔叔不知,树可以新种,但我们曾经的回忆被老树悄然带远了。不过叔叔又指着旁边的几棵小龙眼树,乐观地说:“别舍不得,这些优质小龙眼树已经成活,三年后就可以结果了。”
我的目光掠过一栋栋雪白粉墙的新房子和一条条宽敞的水泥路,乡村振兴让人们的生活变好了,人们的观念转变了,我们这个龙眼之乡的果树也该换换高产高质的优良品种了。
我看着一排排小树心中默念道:快点长大吧,快点开出满树淡黄淡黄的花,结出满树清甜清甜的果实,让我重温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