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妻对我说,这几日都是好天气,明天刮点薯皮。
我笑问市场上不是有薯皮买吗?妻说:“哪有自己刮的好吃?”
将近20年没刮过薯皮了,忽然提起,让我想起远去的岁月,怀想起已逝的母亲。
儿时,每年秋收稻谷后,生产队就组织劳力开始收土里的薯,好栽种油菜。收下的薯按人口分,我家7口人,每年分得三四担,加上自家地里种的,堆满了一屋角。
母亲总是要将薯分大小拣出,分开堆放。粮食欠缺的年代,薯也是抵肚子的主粮,大的蒸煮着吃,小的晒薯条,刮薯皮的薯可要选大的。
村里家家户户大刮薯皮的时候,也正是晚禾稻谷已入仓的时候,队里的晒谷坪空着,好搭架晒薯皮。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一户一次要晒两三架,尽管晒谷坪有一亩多田大,还是不够用的。因此,母亲常常隔日就在晒谷坪占好地方搭上架,拣好薯洗干净,然后将一只只薯用刀切去两头蒂巴,装在柴火灶上的铁锅里,添上水,用木盖盖着,灶边预备好柴火。
午夜后离天光应该还两三个小时,母亲就悄悄起了床,已是初冬露凝成霜的天气,漆黑的冷夜,灶下的柴火映红着母亲的脸庞,口里呼出的热气飘成雾状,弥漫在火红的光中,还没梳理的头发,凌乱的掩了半边脸,那画面留在我记忆里,至今犹很清晰。
薯焖熟后,母亲用筷子一支一支叉到脸盆里,再倒进地上洗干净的大木盆里,然后用木槌一下一下捣成薯泥,放上五香粉,再捣匀,于是,薯泥里散发出好闻的五香气。
母亲叫我起床,说是要煨薯,其实是要我帮着添柴火、捣薯泥。不过,煨薯的香气还是蛮诱人的,可以让我放弃温暖的被窝。
当我与母亲提着马灯,一起将木盆抬到晒谷坪时,坪里已有先到的人,我们将木盆放在架旁的两条木凳上。母亲又提来半桶井水放在地上,然后将一块白布在水里洗干净拧干,双手拈着白布的两角,平铺在刮板上,刮板是长方形的,四周钉着指宽的薄竹片,形成中间长方形的凹陷,母亲左手端起木板的一头,将另一头搭在木盆边,右手拿着菜刀,挖上一坨薯泥,往刮板上一揩,薯泥就粘在刮板的白布上,然后用刀刃将薯泥斜刮成与竹片一样厚,多余的刮下来揩在木盆边,然后将刮板架在木盆上,双手拈着白布两头的角,轻轻地揭下来,平覆到木架的稻草毡上,又慢慢将白布反向揭起,一块长方形的薄薯皮就出来了。
刮薯皮的夜晚,晒谷坪里是热闹的,一盏盏马灯,照着刮薯皮的人影,每一盏灯就是一户人家,在一声一声有节奏的捣薯声中,大家相互兴奋地打着招呼,一边忙一边说笑着,热烈的气氛,让人不觉夜的寒冷。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有人说“东边排浪哩,天光哒。”
渐渐地一片嫣红出现在东边的天空,衬出远处罗霄山脉起伏的轮廓,天地也变得明朗起来。一轮红日像从水里冒出来的,亮着白霜皑皑的田野,茫茫地冒着寒肃气。此时,晒谷坪里刮薯皮的人们,情绪更加高涨,手脚更加勤快起来,不一会,出早工的哨子一响,男人们都荷锄出工了,母亲与其他女人一样,刮完薯皮回家搞早饭,洗衣喂猪食。
母亲刮出的薯皮薄而均匀,色泽透明得好看。薯皮晒得七八成干后,母亲会在夜里借着煤油灯光,用剪刀将一块块薯皮剪成二指宽的小薯片,然后再晒干,装进坛子,封了口放在楼上,告诫我们不许偷着吃,说是等过年时再吃。但那年代,肚子都难得饱,又如何忍得住。因此,嘴馋的时候,趁母亲不注意,我就上楼去偷点薯皮放袋里,躲到外边去吃。后来发现坛子里的薯皮浅了很多,我就想偷薯皮的人并非我一个,有一次我看见父亲也偷,还分给我吃,让我感动父亲的好!当有一天母亲发现坛子里的薯皮少了那么多,气得大声责骂我们“不懂事”的时候,大家都不出声。望着母亲生气得快流泪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负罪感,非常难过!
可怜的母亲不是不许我们吃,而是等过年待完客再给我们吃,年少的我不懂母亲苦中持家的难处,但自那次后,我就很少偷了。
那些霜冷的夜,母亲用刀刮走了一个一个艰辛的年,却刮不走脸上经年添上的沧桑痕迹!
后来,我娶妻成家了,粮食年年丰足,薯也收得多,家里除了磨薯粉,妻总是将薯煮熟喂猪,说是猪吃薯长膘,农村都喜欢喂猪过年,妻喂得最大的年猪400多斤,杀下来四指厚的肥肉,连屠夫都赞叹妻喂得好!
日子渐渐好了,母亲慢慢变老了,家里薯皮越来越刮得少了,这不仅是我家,全村子都一样,晒谷坪再难见到起早刮薯皮的人,听不到此起彼落有韵律的捣薯声。过年桌上待客的果子,难得见到炒薯皮了,家家户户像攀比一样,尽是商店买的好果子,还多了几样新鲜水果盘。摆出来的果子也不用收,长日放在桌上,来不来客,都可以随意拿着吃。
也许是好日子过久了,容易让人怀旧,当野菜又重新摆上席面,被说作是绿色养生的食品,刮薯皮也开始从尘封的记忆里让人想起!但时光再也不会回到过去,日子就像家门前的清江水,总是日夜无声地向前……
作者:王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