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惊觉我离开家乡来到阳江已经20年了。
我爱上了这座海滨城市,爱上了这里的美食。猪肠碌、海鲜圆子、蚝饭、鱼饭、鹅乸饭、各色生猛海鲜,无一不是让我垂涎的。可是,午夜梦回,我难以忘怀的却是故乡的人、事、物,尤其是故乡的味道。
“白水煮米粉”和“粉角”
我不止一次跟我的学生说起妈妈的“白水煮米粉”。
小时候妈妈每天都很忙,一大早她就要起床摘菜,接着给我和弟弟煮好早餐,然后再赶去卖菜。妈妈的早餐很简单,要么是蒸热前一晚的剩饭配以酸豆角酸瓜咸菜腐乳,要么就是“白水煮米粉”。
米粉是没有放任何配菜的,只放一勺盐调味,要命的是她还经常改放一把白砂糖。我小时候特别讨厌吃甜的,于是把放了糖的米粉捞起来,用开水冲洗,再放上酱油拌匀,可这样一来又甜又咸的更难吃了。
后来每次回娘家,我都要去买上一大袋米粉干。煮的时候我会配以各种海鲜,味道鲜美得让人放不下碗。但有时吃着吃着我竟然会犹有所失。我知道,记忆中最难吃的就是妈妈的“白水煮米粉”了,却偏偏最难忘。
妈妈还有一道秘制早餐叫“白水煮粉角”。遇上雨天或菜赶不上市的时候,妈妈就会有时间做来给我们吃。
那是一种用粘米粉做的小吃。首先把米粉放进瓦盆里,放点水搅拌成稠泥状,然后用筷子将粉泥夹进烧开了水的锅里煮。
粉泥要夹成菱角状。我一直以为那是挺简单的操作,直到二十几年后我自己尝试做了才知道那是需要技术的。原来妈妈的手是那么的神奇。
妈妈的白水锅里只放姜片和盐,味道寡淡。我们通常会加上酱油,拌一拌,味道似乎就丰富多了。
妈妈搅拌完粉泥后会把整个瓦盆倒放进锅里煮,因为盆底还有一层粉糊搅不干净,她舍不得浪费。我和弟弟特别喜欢那块粘在瓦盆底的粉皮。薄到透明的粉皮又爽又滑,蘸点酱油简直就是人间美味!每次我们都抢着吃,为了公平,妈妈让我们轮流吃。于是“白水煮粉角”竟然成了我们期待的食物。
爷爷的“梅菜包子”
记忆中,爷爷只做过一种包子。
那是用梅菜和腩肉剁成馅做的包子。每年特定的日子,爷爷就会做来祭拜他的姐姐。他说那是姐姐最爱吃的点心。
爷爷和他的姐姐在战争中走散,好多年后爷爷成家立业,在他乡开枝散叶了,几番周折才找到了姐姐,可没过几年姐姐便去世了。
那成了他一生中的痛。
爷爷在家乡给他的姐姐做了衣冠冢,每年清明或是她的生忌亡忌,他都会做了梅菜包子上山去祭拜,一去就老半天。他说有好多话要跟姐姐说。
小时候不懂事,我们总觉得爷爷好笑,死去的人怎么还听得到说话呢?只会遗憾好吃的包子太少,几姐弟只能每人分一小个,还未尝出啥味就没了。我只记得包子是咸的,吃完嘴里有梅菜的味道,但似乎并没有尝出里边放了肉。
奶奶的“番薯叶干”
一到拔番薯的季节,奶奶便有得忙乎了。拔番薯、拣番薯、晒番薯、剁薯藤。
剁薯藤干吗?老的用来煮了喂猪,嫩的晒干,用盐巴揉揉搓搓放瓦埕里存着,拿出来一蒸就是一道风味独特的菜了。
爸爸特别喜欢吃奶奶晒的“番薯叶干”。他隔三岔五就去掏奶奶的瓦埕,边掏边讨好地说:“老妈子的番薯叶最下饭了!”奶奶笑眯眯地说:“别掏光了,要留点给我呵!”
这大概就是奶奶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了。
2012年,我带大儿回娘家过年。久违的“番薯叶干”又出现在了餐桌上。我问奶奶为什么还晒这个吃,现在又不愁没钱买菜了。奶奶夹一小撮往碗里一拌,说:“吃了这么多年,吃不上还不习惯呢,你爸可爱吃了,给肉都不换呢!”
第二年冬天,奶奶去世了。我再也没吃过“番薯叶干”了。
“腊鸭包”和“猪脾干”
秋风起,吃腊味。
一过农忙,奶奶和妈妈就会腊上各种东西,大头鱼、猪腩肉、田鼠、鸭子......
饭点一到,空气里到处是各种腊味的香气。
我最喜欢妈妈晒的“腊鸭包”了。
妈妈把鸭子的头、翅膀、脚剁下,用鸭肠子将它们一个个捆起来,中间还夹块肥猪肉和一小块鸭胗或鸭肝,腌一个晚上,然后吊到干爽的地方晾晒。
晾晒上一周就可以吃了,一个腊鸭包可以吃几碗饭,可香了!
有一年秋天,村里卖菜的妇女们都买了几十斤猪脾回家晒。她们说猪脾便宜,晒干好存放又好吃。
你能想象得到光秃秃的田野里、各家的阳台上都挂满又黑又长舌头一样的猪脾的情景吗?呵,那可真是蔚为壮观啊!
猪脾干那东西吃个三两次是挺香的,可是天天吃的话简直就是折磨。可晒了不吃是浪费呀!那两个月,妈妈每一顿都要蒸上两条猪脾干,我们吃完饭呃出的气感觉都是猪脾的腥臊味。
那年以后,大家再没晒过猪脾了。
番薯干和花生
小时候零食少,奶奶每年都给我们晒点番薯干和花生当零食吃。
奶奶每次带我们去放牛都会带上一把番薯干和花生。那些软糯流糖的番薯干是最受我们欢迎的,还没等完全晒干就差不多被我们偷吃光了。剩下硬的,奶奶就一点点掰碎放嘴里含,一条番薯干能含半天。
花生是我们最不感兴趣的,因为嫌它又硬又没什么味道,实在没吃的了才抓上一把来消磨时间。
去年暑假回娘家,妈妈让我带上一袋花生回家。一个晚上,我闲来无事剥来吃,竟然觉得甘香可口。
小时候怎么就尝不出那味道呢?
麦芽糖和雪条
小时候最期待听到收破烂的铜铃声了。远远听到,孩子们都回家翻箱倒柜把能卖的闲置品都拿了出来。
那个收破烂的穿得很破很脏,我们也不嫌弃,因为他会根据我们拿来东西的分量换给我们香甜的麦芽糖。
他用小竹签往糖罐里一搅一卷,一团麦芽糖就让我们口水流了一地。我们总嚷嚷着:多卷一点,多卷一点。他就怂恿说:“再回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卖的?”
我们又一溜烟直奔家去翻东西。
于是,做饭的时候有人家里锅盖、火灰叉、铜盘通通不见了;洗澡的时候发现澡盆和拖鞋也不见了......
只要是收破烂的来过,那一天巷子里阿妈阿嬷的骂声和打孩子声就会此起彼伏。
我不敢卖家什,就天天折腾自己的胶鞋。妈妈说我脚上是不是长牙了,怎么老穿坏鞋子。
她把火灰叉烧红了往我鞋子裂开的地方一烫,说:“不给你买新鞋子了,接着穿!”
卖雪条的也是我们特别期待的。只要看到那个车后架上搭着绿皮木箱的身影我们就奔跑过去围他个严严实实!
“给我条奶味的!”
“我要绿豆的!”
“我要红豆的!”
“我要脆皮!”
大家叽叽喳喳,争先恐后,都怕卖光了。
看着人家快卖完了,奶奶便捧个搪瓷杯出来央人家把底下融开的雪条水倒给她。我们几姐弟便欢天喜地屁颠屁颠地跟她回去。
我们每人一口,分喝了那杯冰水。因为混了各种味,所以冰水的味道好极了。大家回味无穷地伸出舌头使劲儿舔着嘴角。奶奶也舔了一下杯沿,乐呵呵地说:“还真是甜!”
后来,我们姐弟都长大了,大家各奔西东,能聚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了。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儿时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作者:宁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