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这是我今天深切的感受。
下午,我决定去看看在老家朱家场的爷姆妈。其实他们以前一直在仙桃跟着老幺过,今年突然说要回老家,我们几姊妹轮番劝说阻拦,但还是拗不过两老,只得由着他们。但是毕竟是70多的两位老人了,我们哪里放的下?年轻人都会隔三差五头疼脑热,何况他们呢!于是我们几姊妹默契地有时间就轮流抽空去看看。
到家的时候,我以为他不在家,因为去之前给妈妈打过电话,说他出去钓鱼了,所以一进屋我提着带去的烟酒、零食、粑粑果果去他们住的左厢房喊妈妈。
哪知母亲没迎上来,父亲却从二楼下来了,貌似很埋怨的语气说:“老来搞么家呢(经常来干什么),有事冇事不屑老来的(没事不用来),我和你妈妈在这里过地多好(过得很好),不屑记倒的(不用惦记)。”
我知道,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是欢喜的,是巴不得我们经常去看他的,而且他跟我说话时,语气看似风轻云淡,实际上内心是很激动的,因为他们这辈儿的人都不善于表达感情,甚至是羞于流露真情实感的。
“不是说恁那(您)去钓鱼了的哩,朗(怎么)这早就回来了?”
“她晓得个鬼,我在河那边三伯伯家说白话(拉家常)。”父亲一生都喜欢用这种语气表达对母亲无知的“鄙视”及无可奈何。
于是,我把带去的那些吃食一样样地拿出来,递到他手上。他每接一样,就在手上掂一下,嘴里就重复念叨着:“买这些东西来朗搞(干什么)撒?上次你们带来的东西都还没有吃完。”
母亲在后院听到我的声音也走上前来了。一看见桌上摆的那些东西也是一餐埋怨,然后问长问短。父亲没有离开,而是靠在门框边听着。他态度极好,像个学生听讲一样认真,这在往常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总是很忙,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根本没功夫听这些絮絮叨叨。
絮叨过后母亲就问我是否留下来吃晚饭,我正要回答“不吃饭,坐坐就走”,却见父亲侧身站着不动,张着耳朵在听。我忽然觉得应该留下来,陪陪他们,陪他喝几口,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因为的确是有事丢不开。于是我支支吾吾说,今天放学时间会提前一节,明天学生不知道休息不休息……
父亲知道了我的意思,便走到后院拿来两个橙子,讨好的样子说:“尝看看。”
我高兴地接过他手里要切橙子的刀,说:“我来,我来。“怎么样?好不好吃?”见我吃得很享受,父亲得意地笑眯眯问我。
“好吃,好吃,非常好吃。”是真的好吃,我并没有说违心话,“在哪儿买的还是哪个送的?”我美滋滋边吃边问。
“哪里是买的!是他在排湖钓鱼的池塘边树上摘的,人家老板几棵橙子树上长满了,特别多,他尝了尝说好吃,人家就叫他多摘了些回来自己吃。”母亲告诉我。
“别说那些了,”他吩咐母亲说:“把那橙子装四份,给她带回去,一家给一份。”
“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吃吧。”我不忍。
“多的是,你去看,一大筐,再说,我们能吃几个,想吃了还可以再去摘。”父亲边说边把我带到后院看他摘的果实。我一看,果然多!假装不好意思说:“好吧,我替他们收下了,不好意思啦。”
实际上我是毫不客气的,因为我知道,我就是全部拿完,他也不会说什么,甚至是乐见其成。
“本来摘的时候我就是准备了给你们的,我和你妈妈哪能吃这多呀。”
这话我相信。
父亲想了想又说:“我钓的野鱼,都收弄得干干净净放在冰箱的,你们要不要?要的话,叫你妈妈给你们一人带一碗去。”
当然,我又毫不犹豫收下了。他还要去洗柿子,我果断拒绝了。
临走又坐了几分钟,他舍不得我走,为了控制情绪,下意识去摸了烟出来,我说:“少抽烟。”他立刻把烟放回了烟盒。妈妈嗔怪地说:“你要他少抽烟又给他买烟来,枪朗(怎么能)少抽哩!”
“我拿来的是短烟,只抽得两口儿就没的了。”我打哈哈,父亲也配合我哈哈哈地伸手去拿了烟拆开,拿出一包闻了闻,闻着闻着,他眼睛竟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父亲真的老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他一生刚强硬朗,五十多六十岁还意气风发,走南闯北做生意,谁知老来竟如此。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朱爱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