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东坡笠屐图》
在苏东坡人生中,遇到了两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从而留下了箬笠木屐和竹杖芒鞋的佳话。
那应是一场特有意义的暴雨,催生了苏东坡晚年居儋的一个经典形象。从古至今,也吸引了无数美术家产生浓烈的兴趣,他们手中的画笔因一个真实的历史故事而生动着。
《苏东坡年谱》载,这场不期而遇的雨,落在宋元符三年(1100)四月。东坡谪居海南岛昌化军(今儋州中和镇)快满三年的一天,从贬居雷州的门生秦观来信中获得他将遇赦北返的消息,在不确定真实与否回复《与秦太虚书》后,又访问王公辅至黎子云家,道途中忽然遇雨,躲到一农户家顺便借了笠屐,便继续行走在雨天的泥泞路上。
虽是流放罪官在村野,但毕竟是文坛泰斗和大学者,东坡的一举一动常常都会激起一些波澜。身着宽大的汉衣,头上却戴着黎家妇女的斗笠,脚下穿着黎家男人的木屐,这种奇装异服谁不觉得好玩?这一下热闹起来,村舍街巷里的妇人和孩子争相跑出门来,跟在东坡后面拍手说笑,平时打了不少照面的村狗似乎也认不得他了,一路跟着吠叫个不停。
这样的罕见奇观,自然会被口传描绘得越来越生动,于是,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有人画了一幅《东坡笠屐图》,妙图也很快让东坡看到了。据南宋张端义的《贵耳集》载,“人画作图,东坡自赞”,他看后哈哈大笑,当场在图上题句:“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用子厚语。”子厚是唐代诗人柳宗元的字,是说所题句用的是柳宗元的句法。陶渊明和柳宗元,是东坡晚年最亲密的精神伴侣,他来海南时只带了几册这两人的诗文集,“常置左右,目为二友”,居儋期间也常书写二人的诗作自娱和送人。
东坡喜仿他人精彩句,也有人爱借他的妙语。其在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做官时,一次宴请,叫了些喜剧演员助兴。演员们卖乖逗乐,客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可笑点高的他始终不笑。一位候补演员急拿棍子冲来,边对表演的笑星们乱打边训斥道:“搞笑搞笑,苏学士都不笑,搞得什么笑?”一个被打得狼狈而逃的演员抱着脑袋大叫:“非不笑也,不笑者,乃所以深笑之也。”这话是套用东坡的《王者不治夷狄论》中“非不治也,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东坡一听,不由得大笑。
东坡在琼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扮酷。有史家称,他还常常醉插茉莉花,口嚼槟榔,戏书诗,为自己写照。《侯鲭录》也载:“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田亩间,所歌者,盖《哨遍》也。”《哨遍》是他贬居黄州时,特地拿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改编成的一首送友词,自己也常在劳作时歌唱。在儋州田间,遇一七旬老妇开示言“富贵如一场春梦”,东坡就称其为“春梦婆”,并常与此婆说笑。
包括东坡戴“椰子冠”写进诗文中的种种奇特装束,世人偶尔绘出配诗图,以展示他晚年形象的另一面。至于着笠屐,他题句的那幅图早已不知所踪,也更不知是何人所画。但他这个野服形象有着神奇魔力,使各路大艺术家们趋之若鹜,当着热点题材泼墨不已,从宋代至今,画家笔下风行于世的东坡笠屐图约有150多个现存版本,在民间临摹和自创的更是难以计数。
这次遇雨,东坡借雨具花样行走,虽没写诗,其行为已是一首妙诗,古今画家们竞相为其“诗配画”。
苏东坡另一场突遇的大雨是在《东坡笠屐图》之前的宋元丰五年(1082)的三月三日。当时他豪放“祼行”,罕有画家敢作画,他以见闻和感受写成的一阕词就是一幅绝妙至极的画: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场雨是苏东坡和友人去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相田”的途中遇到的。“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在“已而遂晴”故作此词中,东坡给自己“画”了一幅见真性情的从容图:不为外物萦怀,雨中照常舒徐行步,吟咏自若。他用“何妨”的俏皮,借“蓑衣”的退隐,表明的就是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已属寻常,社会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
在黄州的东坡不避雨,是因为此前他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牢狱之苦,遭受了风吹雨打,已不再觉得有何可怕的了。而在儋州的东坡,极力避雨,是将遇赦北返,或许还能受朝廷重用。
苏东坡常处在“返乡”和“归朝”的矛盾之中,但不管怎么说,需得保护“老身”和“惜命”,仍是有所期望和寄托,最起码自知是垂老之年体弱,想长寿,就不宜因风雨而受寒病倒。如果说黄州的那场疾雨,东坡是自觉“超然物外”,儋州的这场暴雨,他就是有心“裹物在身”。不同的出发点,不同的意境,相同的趣味,一样地热爱生活和生命。
两次遇雨, 一词一图传于世,喜雨润泽众人心灵。应可以说,箬笠木屐和竹杖芒鞋,是东坡在一南一北借着上天雨意,用饰物书写的两幅精彩无比的“诗中画”,也是涵义丰富的“画中诗”,估计人世再过万年,这样的作品也还是芳香留存,散发隽永魅力。
作者:彭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