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儿在前,父亲在后,像是一对忠实的伴侣,走在乡间泥泞的小道上。肩上的犁耙散发着自家田里带出的新鲜气息,身后是一轮红着脸的夕阳。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乡间意象,也是我梦里千百回挥洒不去的乡愁。 分田到户时,作为最重要生产工具的牯牛却还是几家共有。父亲和外公他们几家共用一头牛,都是生产大户,一到农忙时,牛就成了最抢手的“香饽饽”。尤其是“双抢”季节,早稻刚收割完毕,马上就要灌水,等牛犁田耙田好插秧了。可就那么一头牛,几家只好商量着用,难免有时耽误了农事。 后来,父亲和母亲一商量,干脆自家养一头牛,用起来方便。那时一头牛可是个大件,家里掏尽了所有的积蓄、卖了所有的余粮,才把一头年轻健硕的小牯牛赶回了家。父亲满面红光,有了牛,再加上农家人像自来水一样的力气,何愁日子不红红火火、富足殷实。 小牯牛和我们小孩一般高,还耕不得田地。父亲对牯牛可上心了,早晚只要手上没活,他都自己放。哪条田埂、哪块河滩的水草生得肥美,牛便往哪里牵。农事太忙了,父亲实在抽不开身,便会交代我们兄妹去放牛。放牛回来,父亲像是检查家庭作业一样,上瞅瞅下瞅瞅,看到牛的肚子鼓胀胀的,就会露出满意的笑容;如果发现牛的肚子空瘪瘪的,就会招致一通肝火,以至于我们兄妹放牛谁也不敢偷懒。 到了冬天,野外的草都干枯了,父亲早晚还是照例赶着小牯牛出圈到河坝田野里遛遛,让牛活动活动筋骨,晒一晒太阳。遛弯回来,父亲还要忙着给牛加餐吃“包子”。“包子”是用金黄洁净的稻草包上一粒粒泡得发亮的黄豆,牛咀嚼得满嘴是香喷喷的白泡沫,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看着父亲,那神情,就像是个孩子望着慈爱的父亲。 冬天河水冰冷刺骨,父亲怕伤了小牯牛的胃,每天都要定时提着水桶打来井水给它喝。临睡前,天再冷,父亲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到牛圈里走一遭,看看牛吃的稻草还剩多少。冬天,正是牛长膘的时候,父亲照料小牯牛,一点也不马虎。天气热了,为防蚊虫叮咬,父亲还会在牛圈里点上蚊香,这是我家牛独享的待遇,父亲的这个习惯多少年都没有变,一直陪着牯牛终老。 在父亲精心的饲养下,小牯牛一天一个样,浑身的毛皮乌黑发亮,两只犄角又粗又壮,迈开四蹄,浑圆的臀部肌肉直抖,浑身都是力量。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开了春,小牯牛就要下田耕地了,首先要举行“成人礼”,也就是“穿鼻子”。在牛鼻子里穿个孔,然后穿上绳子,便于驾驭。小牯牛被几个人按着,痛得哞哞叫,父亲就像是针扎着心,心痛地用手掌拍着小牯牛的腰背,像是安慰着生了病的孩子。 谷雨一过,小牯牛就和父亲下田了。牛在前拖着弯弯的犁,父亲跟在后面掌着鞭,黑油油的泥土乖巧地翻开,几只布谷鸟在头顶翻飞,为小牯牛“出征”加油助威。小牯牛越犁越来劲,有时还驻足忘情地贪吃几口紫云英,父亲手中的鞭子怎么也不舍得落下。 犁不到两分田,父亲便会松下笼头,让小牯牛在田头歇息会儿,吃几口草。在父亲看来,它还是个孩子,力气还没有长足,怕它累坏了,要循序渐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这样,犁一会儿,歇息一会儿,小牯牛慢慢习惯了怎样和泥土打交道。 春季的水田还好对付,可到了秋种时,犁的全是板结的田地,小牯牛犁起来就有些吃力了。父亲紧紧握着犁把,和小牯牛一起用力。小牯牛全身直冒汗,父亲额头上汗珠也是直滚。犁完田,接下来就要用耙耙平。父亲怎么也不忍心站在长长的耙上,怕小牯牛伤了力,便找来一块大石头,压在耙上,父亲在后扶着,来回多跑上几趟,田也同样耙得平平的。 经过几个月的征战,小牯牛和父亲越来越默契了。看到父亲走过来,食草的小牯牛都会抬起头,轻轻地摇起尾巴以示亲近。等父亲靠近了,还会把鼻子凑在父亲的怀里,上上下下地嗅,像是在撒娇。 小牯牛很快长成了大牯牛,两只大犄角粗壮得足以挑起山一样的担子。再到秋季耙田时,父亲就可以轻松地站在耙上,让大牯牛驮着呼呼地跑,身后的一个个农家日子,正如父亲当初期望的那样,红红火火,步步登高。 而今,勤劳一生的父亲已从他钟爱的农事中光荣退役,他的忠实伙伴——大牯牛也湮没在岁月的河流中。但我总觉得,只要那炊烟袅袅的乡村还在,不见荒芜的田园还在,父亲和他的牛一起在泥土中翻种的那些泛着星光的诗行,就会一直在我心底闪耀。
作者:吴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