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岩寺小镇老街的店铺中有两处热气腾腾的老虎灶,专事烧水卖水的营生。
一处在马路旁,白色砖墙壁,木板门,门面较小。两三个人进去,一不留神就会头碰头。冬天还可将就,一到夏天,腾腾的热气便扑面而来。你的额头也不由地涔涔开来。因和居民区沾一个近字,倒也生意兴旺,有时还要排起长队来。顾客纷杂,教书的,买杂货的,修自行车的,理发的,提着水瓶,欠着身子,一分、两分钱地朝一个小纸盒里丢,叮当、叮当直响。然后,拔出瓶塞,拧开龙头。一旦水漏出一些,一旁的瘦长的老板兼伙计定会狠狠地瞪着眼,直看到你背阴脊凉。
一处在老街的中部。暗红木墙壁,木板门。门面较大。八九个人同时打水,从从容容。右手一侧贴墙放着一张木椅,供顾客临时停放水瓶。一个面白背驼的伙计负责收钱找零,一个面黑的老板负责烧火、续水。俩人胖胖的笑嘻嘻的,仿佛两尊“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勒佛,一黑一白笑迎四方宾客。我在中学教书时,只要有空,就会不辞辛苦提着水瓶,踩着青石板,踢踏踢踏地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只图个心里舒坦。
从小心翼翼地用长柄的木勺打水、到轻松自如地拧开水龙头,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老虎灶。只记得马路旁的老虎灶的灶台由青砖砌成,披一层白灰浆。上面立一个黄褐色圆木桶,两三尺高,桶的周长即使是一个成年人用双手也无法抱拢。远远望去,有些虎头虎脑的意味。桶内坐着一个大大的盛水的铁锅。灶下是放燃料的沟道。早些年,大概烧的是柴棍吧。哔哔啵啵地喷吐着火焰。我上中学时,帮老师打过开水。每一次都有些如临大敌的意味。可不是?桶上的木盖有两块,一块放斗、放勺,一块拉开一部分取水。打开水时,水瓶搁在灶沿,塞放一旁,把一个铁漏斗放入瓶中,再用一把长柄的木勺从咕嘟咕嘟作响的锅中舀开水。多了容易溢出,烫手烫脚。少了费时,排在后面的人要啰唆。一次我手脚慢了些,瘦长的老板虎着脸把我呵斥了一顿,气得我恨不得将水瓶砸在地上。可毕竟受老师的委托,只好在心里痛骂他一顿。可他居然娶了个漂亮的老婆,还一连生了两个带把的香火。其中的一个,还曾在我台下谛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教诲。这孩子两只手总是在抽屉下鼓捣。一次,他实在过分,我盛怒之下在他额头上赏了他一个“毛栗子”。他眼一瞪,一道似曾相识的目光狠狠地朝我射来。我的脖子不由地寒,我似乎又进入马路旁的老虎灶内。只是提的不是水瓶而是课本。这孩子未能继承父辈遗产,等他成人,老虎灶已寿终正寝了。
我当了老师,上讲台子曰诗云时,老虎灶已不用长勺了。打水,只要拧开安装在木桶中的水龙头,就可“得胜回朝”。灶下的燃料,用的是木匠锯板时纷飞的木屑了。常见驼背五少爷,一铲一铲地,乌龟一样起伏。不时拂一拂额头上细小的汗珠。唉,真不容易。每次我不惜“长途跋涉”来到中街内心都是欢快的。一是进门有笑脸,二是同情驼背五少爷,多少给他一点微薄的物资上的帮助。老虎灶关门后,只有小学文化的他居然成了印刷厂的排字高手。转战机关的我,为了印刷材料,与他再次交集。在偌大的排字版前,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灵动快捷。他有本事,工资也最高。一次,一旁的女工赞叹不已。企业改制后,他不等不靠,自谋职业,开了家小杂货店,独自一人在店内忙忙碌碌。只是他背太驼脚太拐,一生未能进入婚姻的圣殿。实在令人遗憾。
现在老虎灶已从岁月中消失了,但那“咕嘟、咕嘟”的声响,那散发着木头馨香的长柄的木勺,仍然在我的脑海中过电影一样……
作者:毛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