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西来,浩浩汤汤,穿州过府。一路恣意惯了的江水到了西塞山,被突出江面的山势收窄,变得湍急起来,大量泥沙被席卷而下,到了下游的开阔处,泥沙在这里沉积,天长日久,形成了一个沙洲。这里流传一个神话,传说古时老子骑青牛经此过江,见这里背有湖山阻隔,面前大江横绝,江阔浪急,怜悯此地民生,让坐骑拉了一坨牛粪,才有了这个沙洲,人们便把它叫了牯牛洲。
牯牛洲把长江一分为二。洲北是长江干流,洲南河套,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港。南来北往的船家,飘零一生,有的不堪忍受风寒颠簸之苦,见此处三县交界,无主不毛之地,举家上岸,翻过江堤,在堤脚安家,渐成村落。我祖上就是安徽来此定居的船民。村子占用了牯牛洲的名号,真正的牯牛洲,当地人随口叫做沙洲。靠近沙洲上、下游的湾子,也叫洲头和洲尾。洲外的人叫我们洲上的。
这里有句村谚:一进牯牛洲,十年九不收,风吹三口浪,一嗦几条沟。这一呼一吸的形态,说的是老天的喜怒。这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小时常听老人家们说起1954年的洪水,谁家房子掀了顶,谁家房子冲垮了,谁家的大梁冲到洲尾,卡在一棵树上,退水后拖回来,灾后重建省了一笔钱;谁家被冲得寸木不存,在房基搭个草棚,一住五六年。
那时江堤单薄低矮,渗漏严重。一遇大水,便成泽国。此地土壤多为长江冲击形成,少有良田种稻,出产的红苕却个个滚圆憨实。每家每户挖有苕洞,深五六米,冬暖夏凉。红苕空隙里灌进青沙防腐,易于储存,红苕从年头吃到年尾。腌苕梗、苕叶为菜。除了红苕,牯牛洲沙土里长出的花生出了名的好。不大不小,黄壳红衣,皮薄仁实。花生在掺入粗盐的黄砂里,怎么炒也不会焦煳。炒到老远闻到了香味,花生就熟了。大人去城市走亲戚,赶情送礼,花生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春冬农闲挑江堤,夏季涨水防汛抗洪,成了一等一的大事。有一年洪水眼看漫过我湾前面的堤面,全公社组织人马日夜抗洪抢险。县长亲临前线巡视指挥,见一人扛一麻袋土,健步如飞过来。县长叫他放下,挥锹铲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半的树叶藤草。县长是渡江作战的解放军军官转业,顿时大怒,掏出手枪点着他头说,抗洪就是战场,抢险就是打仗,再有下次,老子毙了你。
每年冬月,县里从各公社派来牯牛洲段挑江堤的男女社员,安排住进我们沿江几个生产队,女的一户,男的一户,有的住倒楼,有的在堂屋垫些稻草打地铺。他们肩膀都戴着厚厚的搭肩,早上吃了饭打打闹闹出门,晚上又说说笑笑回来。
有一年,我家住进七八个女社员,她们说的方言我一句听不懂,只有两位姐姐会讲半拉子普通话。一个叫双双,一个叫凤英。解放前,西塞山到黄颡口沿江一带,属蕲州管辖,是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的过渡地带,大冶方言则有明显的赣语特征,差异很大。双双姐经常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自己咬一小半,剩下大半给我,教我吃糖二字的方言发音:“恰铜。”社员们在门口垒锅做饭,偶尔打牙祭,他们把站在门口流着口水的我叫进去,一起吃点。饺子包好了,包子馒头蒸熟了,双双姐自己没吃,先送些进来。双双姐十五六岁,长辫子,圆脸,爱笑,眼睛特别好看。我母亲有一本自制的牛皮纸书,书脊线装,八开大小,里面夹着各式鞋样,男式的、女式的、棉鞋、布鞋、新式的松紧鞋,老式的绣花鞋,小孩的虎头鞋样就有十来种。闲时,双双姐借走我母亲的牛皮纸书,印在报纸上剪下来,收工回来自己学做鞋子。一天晚上,双双姐问我母亲有没有陈菜油,她肩膀磨肿了。母亲在煤油灯下给双双姐红肿的肩膀搽油推揉,心痛说:“造孽,咯嫩的娃。”双双姐咧着嘴应道:“萧家娘,没事的,磨成茧子就好了。”
江堤挑了一层,还要“打硪”。社员先用钉耙将挑上来块状的土耙成沙粒,用木硪夯打一遍。木硪是一段圆木,如果土中有空隙,一击之下,就显现出来了。石硪是一个大石盘,周边有石眼系着绳子。六个或八个人一组,由师傅领头,统一大家的动作。领硪人借景生情编出唱词:“石硪一起八丈高,大家跟着嘿哟声。江堤挑得高又好,嘿哟,我的江堤挑得高;嘿哟,旱涝保收有保障;嘿哟,牯牛洲上发大水;嘿哟,全县人民来帮忙,嘿哟嘿哟嘿哟嘿嘿哟。”石硪高高抛起,重重落下,把浮土夯实。打硪动作有如舞蹈,听着劳动的号子,一日的劳累消去了大半。打过硪的江堤,堤面平整,堤坡顺畅,如江畔筑起的一道长城。
挑江堤按担计量,挑一担土,计工员发一支竹签,收工统计竹签计算任务。凤英姐比双双姐大几岁,身材高挑,体型单薄。一日上午太阳高照,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脚步如梭,你追我赶。凤英姐出了一身大汗,下午气温骤降,第二天起床,她感到身体软绵绵的,之后一连烧了几天没出工,躺在床上急得直哭,她多么希望早点康复去做工啊!
经过几十年的建设,牯牛洲江堤高大厚实起来。再也不怕大水冲毁庄稼和房屋。翻过我家门前的高堤,堤外有一节1954年前的矮堤,沿老堤下行约半公里远,是牯牛洲的洲尾,大冶湖经一条长港,在此与长江交汇。清澈的湖水与浊黄江水在这里泾渭分明,形成一道景观。河口的地名由此而来。
牯牛洲江堤从洲头到洲尾约两公里,被长港隔断。沿长港向内折往四顾闸,约有两公里大堤。这段大堤有一个堤管员,大人孩子都叫他老舒。老舒络腮胡子,短小精悍,个子不高,中气十足。老舒成天扛一把铁锹,在江堤上巡视。听说之所以选中老舒做堤管员,因为老舒是个杀猪的,他日常任务是防止牲猪拱坏江堤植被。堤坡爬满了绊根草,一根根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绿网把江堤罩了起来。牲猪喜欢草根,青甜耐嚼。在江堤拱土的牲猪,听到老舒的断喝,远远就吓跑了,老舒再把土坑填平。听说被老舒赶走的猪,三四天不敢上堤。老舒最喜欢做的事还是阉猪杀猪,有求必应。他说多杀一头猪,少一头破坏江堤。村民常见他肩扛铁锹,手提主人家酬谢的猪下水,在夜色中,顺着江堤,歪歪斜斜地哼着小曲回家。
氵韦源口轮船码头就在洲尾。到了初冬,江水渐枯,再把趸船迁到沙洲北边干流航道,有一个渡口把旅客送到沙洲。码头是大冶、阳新两地沿江一带,唯一通向外地的通道。小时我们不明白,这明明是大冶县的地界,轮船码头可以叫河口,叫四顾闸,还可以叫牯牛洲,为什么船票上的站名是氵韦源口?长大做了手水,才知道这条长港又叫氵韦源河。逆氵韦源河蜿蜒两公里,便是氵韦源口古镇,古来即是长江沿岸著名的港口。
下岗后,我一直在南方打工,二零零几年清明回家,由黄石大道开车穿过十里钢城,在西塞山脚左拐入江堤,堤面从过去的泥土路面到沙石路面、水泥路面,后又铺上了柏油,有班车往来黄石、河口之间。长江客轮“汉九班”结束了历史使命,早就停航。当然也看不到老舒的身影了。西塞山下到牯牛洲洲尾,再从洲尾沿氵韦源河到四顾闸,江边护坡满铺着浆砌片石,江滩挺拔笔直的防风林带,顺江而下,像一条绿色玉带。
我家在堤脚的老房子拆了,弟弟在老基地建起了一栋三层小楼。小时我扯了四棵水杉树秧栽在门前,现在长得又粗又高,与防风林隔堤相望。每次回乡,老远看见那四棵水杉树向我招手,心里豁然开朗,呵,我家就在这里。
作者:萧令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