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去小区旁边的巷子里散步。冬深气冽,巷里人家皆门户紧闭。我一人缓行,月色淡淡,影子长长。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歌声,看看左右前后,空无一人,但声音就在前面。我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巷子拐弯处看到一个老妇人。她独自一人,边唱边跳。七十来岁的模样,短发、瘦小;穿着棉服,系着花围裙。她嘴里唱着,手脚也不闲:右手掌心向上,呈高高托举状;左手掌心朝下,手臂自然垂下,指向地面;双脚则“嗒,嗒,嗒”跺着步子,缓慢而认真地转着圈。看那架势和动作,颇有点蒙古舞的样子。
“美女好!”
见我好奇地看着她,她暂歇了嗓门,停了舞步,举起右手对着我潇洒地一挥,笑眯眯地打起了招呼,用的还是当下的流行用语。那神态亲切得就像遇见了老熟人,声音也清脆得不像老年人。并且你不用看,只听,都能感觉到她脸上笑意在流淌。
“您嗓子真好!”我由衷地赞了句。
“那是,我就喜欢唱歌!”哟,都不谦虚一下?这老人家有点意思。“一唱歌我就觉得快乐。再说,唱歌也是锻炼身体呀!”说话时,她的眉毛高高挑起,语气欢快,语调也轻灵,像山间跳跃的小鹿,像溪涧流淌的泉水。我甚至还听出了一丝丝少女的娇嗲味儿。
“您真是个幸福的老太太,一定是儿女孝顺,家里老先生也特别宠您吧?”我理所当然地这样猜测。
我看见她的笑意好像稍稍滞了那么一下下,但立刻又春暖花开了,“女儿好哦,大学教授!老头子?呵呵,宠我呢,不宠我哪有这么高兴?”我也笑了,这么大年纪还这么活泼欢快的老人,我真第一次遇到。
她站立的地方已接近主街,前面灯火通明。好几个人站在一小店门口闲聊,眼光不时看向这边。她丝毫不在意,依然高声唱着,旁若无人地跳着舞。我经过小店时,那几个人还在嘁嘁喳喳地说着话。我无意间听到两句,似乎是在议论那老妇人,便放慢了步子。
“你们别看她,经常在这唱啊跳的,其实是个苦命人哦!”一个老大爷叹着气说道。
啊?我抑制不住好奇,索性凑上去认真听了会。
“我们一直是邻居,对她是知根知底。她从小老子娘(指父母)就生病去世了,是她姐姐拉扯着她过日子。可她姐姐结婚没几年,就遭遇不幸意外去世了,为姐姐的事,她大病一场,好长时间才慢慢缓过来了……她家老头子脾气又特别差,动不动就打她,还死抠,她问他要点钱就像要他命一样的……现在老头终于不打她了,因为他瘫痪了,她服侍他吃喝拉撒,日子反而比以前好过了哦……”
老大爷说话时,周围不断地响起啧啧的叹息声。我虽默不出声,心里也颇酸涩沉重。原来我的猜测与真相之间简直是霄壤之别,而她回答我的也等于是大半个谎言。
可转念间,我就懂了。生活虽无情地泼了她一头凉到刺骨的冷雨,可她知道避无可避,便紧咬牙关把它们当作苦酒慢慢饮下。如今,那些曾经尖锐扎人的伤痛或许也已在漫长的岁月里磨平了锋芒。而我与她素昧平生,她不愿意也没必要对一个陌生人再次撕开昔日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像一棵曾遭雷击的老树,在沧桑的枝叶间,依然有一朵明媚悬于岁月的枝头。它愿意让自己也让看见它的人,只用心细啜眼前这份从容的甜,而彻底忘却那些嵌于时间肌里的痛。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我回头时路过她身边,她仍在开心地唱着。
“回家啦,美女?”她依然眉飞色舞招呼我。柠檬黄的灯光从高处落在她脸上,在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沟壑间轻盈流动着,为她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见我不眨眼地盯着她,老太太居然调皮地翘了个兰花指,还石破天惊地来了句:“你看我美不美?”
我笑着大声回答:美!
作者:查晶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