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楼房拆迁,窗外覆盖着钢筋水泥的地方成为平地。很多事物重新回到一块土地。摆脱身上的束缚,它是自由的,想长什么就长什么。首先是野草,接着灌木,再接着比灌木生长更快的树木,超越地面的一切,高高在上。鸟、虫来了,老鼠、蛇、黄鼠狼,更多的事物纷至沓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有些需要细察。
人不肯把一块地撂荒。有一年来了一群人,砌起两人高的围墙,将空地团团围住,靠近马路的一半铺上水泥,开辟为停车场。有一年那里停满了共享电动车,就像从草里长出来的。但几天时间,它们又彻底消失不见,就像没有来过。其实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这座城市已经发生。更多无关紧要的事到来,草地上码起了一堆石棉瓦,有人见缝插针种上了菜。但仅仅隔了一夜,窗外的一切已不由分说展露新颜。这种感觉,在万物日夜生长的春天尤为明显。
枯草重新返绿,远看模糊成了一片嫩绿。但凭我几十年的生活经验,知道一些名字。有开黄花的苦苣、小白花的碎米荠、紫花的紫花地丁、飞蓬、繁缕……但更多的不知道,它们挤挤密密长在一起,很难区分,却如此顽强,只要有点土,几滴雨水便拼命生长,开花结籽枯萎,在此度过一生。风把它们的种子送远,或者地下的根茎往深处触探,它们有了后代,生生不息。一株草并不比一个人知道得多或者少,它们也经过了自己的一生,人也是。
泡桐树成了这块没有人工修饰土地上的主角。没有站成一排或者别的形状,毫无谋划地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忽如一夜,伸向天空的光秃秃的树枝,再伸出来,就是一树泡桐花。大部分是白色的,淡紫色的装点其间。泡桐花带点甜味的香气,在某时从窗外飘进来,就像滴答作响的闹钟,提醒着春天来了。
不动声色,何首乌从墙角慢慢爬上一扇窗。它首先从空地上长出,一寸一寸往外探,来到空地上残存的一断墙根前。赭黄色的墙,留着两个窗子,一个装着不锈钢防盗窗,另外一个也是。命运将它交给了一扇窗,而不是另外一扇。它爬上这扇窗,不再想其他,一个春天到来,它爬上一个窗格,直到把整个窗子布满。另外一个窗子是空的,几乎原封不动。同样的窗子在同面墙上,一满,一空,一绿,一银。时间是长了脚的,它让一些事物变得快,有些变得慢,好让人看清起点和变化,却不明说,隐藏在一扇窗和一窗藤蔓中。
那丛迎春花应该是人种在屋顶的,迎春花种下后,就像人的很多想法实现,又被新想法牵引,撂放一边,再没人想起。它们自顾自在每个春天开出星星般闪亮的黄花。花朵喇叭形,小而碎,密密地开在披挂而下的枝条上,黄缎子般使得那块天空格外明亮。我和迎春花隔着一块空地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
时间是有颜色的,也是有声音的。不仅是钟的滴答声,还有更多加入其中。鸟声,是清晨的时候最动听。鸟儿叫得欢,人也听着新鲜。沉寂了一夜的耳朵,忽然被撞开了,有什么东西进来了,真有一种世事苍茫、真相未知的混沌感。接着更多的鸟鸣远远近近从窗外涌进来,咕咕……啾啾……瓜瓜……低沉、明快、清脆。再过些时候,空地上的草结籽,胖胖的珍珠斑鸠常常从高处落下,低头觅食。野猫也把这里当成了乐园,在草丛里追逐打闹,扑蝶玩耍。
窗外交给我整个春天,却不知自己给了窗外的事物什么?好在一天,我发现一只灰羽白肚的喜鹊站在窗格上,转动着小脑袋往里探看,它专注而出神。我看着它,一动不动,在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