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条石板路,弯弯曲曲、溜溜儿滑的石板路。那是我童年的路、生命的路。
石板路上那一块块石板,四四方方,光滑如镜,呈深蓝色,似一块块硕大玛瑙打磨而成,像晴朗无云的日子从头顶剪裁下来的一片片蓝天。这些“玛瑙”“蓝天”,从山那边铺进山里,铺向辽阔田园,铺过潺潺河溪,铺进村庄每一条小巷,然后又铺到山外。
这条石板路,是始建于宋朝的古驿道。石板是从附近山上采下的片石,原本很坚硬、很粗糙。是在经历了人们一千多年的踩踏打磨,经过了一千多年风雨侵蚀,经受了十几个世纪历史风云的亘久浸润,才渐渐变得镜一般光滑,才开始呈现玛瑙的成色,才有了现在蓝天般的纯净。
这一块块石板,其实是一张张书页,它们串起了一本厚厚的史书,从远古串到今天、从今天串向未来。它书写着一代代帝王征服“南蛮”的残忍,承受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南征的铁蹄,记录过太平天国起义的铿锵足迹,留下了日本侵略者的野蛮血腥,印证了百色起义部队的艰难,叙说着陈赓铁军挥师南下的雄壮……
石板路玛瑙般深邃的光泽里,折射着我童年的欢乐、少年的烦恼、青年的渴望。
儿时,常问母亲:“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要是那天我很乖,母亲会笑着告诉我:“你是爸爸到河里捞鱼捞回来的。”要是哪天我让母亲生气了,她就铁着脸说:“你是从门口的臭水沟里耙出来的。”可这天,母亲突然告诉我:“娘和你是从这条石板路走到这里来的。”起初,对目不识丁的母亲说出这样充满哲学意味、文学美感的话很不理解,后来听她讲述了自己的不幸身世,才终于懂得了它的深刻含义。母亲说,她的母亲刚怀上她三个月,她的生父便要娶小,她的母亲拼死反对,结果她的母亲被一纸休书逐出家门。是一位好心的裁缝、她的养父接纳了她的母亲,并带着她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在山外开始了艰难的流浪,直至新中国成立了,外公和外婆才带着在漂泊中出生、成长的母亲,沿着这条石板路重返故里,开始了安定幸福的生活。
我的童年与石板路曾是这般亲近。两三岁时,在这条石板路上,我牵着外公的衣襟去放鹅,肥壮的鹅在前边摇摇晃晃,跟在后边的我也步履蹒跚。五六岁,我开始放牛,大水牛走在石板路上,我骑在大水牛宽厚的背上。七岁那年,母亲给我缝了一个书包,也为我箍了一对小水桶,让我每天放学后沿着这条石板路到村外的水井去担水。十岁不到,我就开始上山砍柴,常常天黑才回家。这时,石板路一点儿不黑,它在黑夜里泛着幽幽的光,要是遇上月明星稀的好日子,还能从石板上依稀看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石板路承载着人们生活的快乐。夏天,赤脚走在石板路上,一股清凉从脚底直漫到头顶。中午,疲惫至极的身躯往石板路上一躺,舒适得如同睡在水床上,不久便沉入梦乡。在田间劳作累了,往石板路上一坐,再抽上一支自种自制的土烟,肌骨的酸胀立马烟消云散。吃饭时,乡亲们都端着碗坐到门前的石板上,相互瞧瞧碗里装的什么,然后你往我碗里夹些肉、我送你几筷子时蔬,相互交换,共同分享。而最感惬意的还是晚上,大家在村巷里盘腿而坐,摇着手中的大蒲扇,听那些拉二胡的拉二胡,吹笛的吹笛,说古的说古,唱戏的唱戏,很是热闹,好不逍遥,直乐到暑气消尽,才入室酣睡,一觉天光。到了冬天,我们孩子们就用碎砖瓦在石板路上划出一个个格子、一张张棋盘,玩跳屋子游戏,下六子棋,或是打陀螺、踢毽子、滚叮当、捉老鹰……
冬天的石板路上,也曾留下我童年的辛酸。那时,时局不济,加之兄弟姐妹多,家境艰难,连一双鞋子都成为奢望。冬天里,赤脚走在石板路上,一股刺骨寒气从脚底直透心窝,仿佛要把整个人冻成冰柱,那滋味实在难耐。有一年冬天特别长、特别冷,每天北风呼呼吹,人们担水时从桶里荡出的水珠,在石板上结成厚厚的冰。我去挑水时,不知摔过多少跤,不知把水桶摔烂多少回,也不知头上摔出多少肿包。只知道每次摔了跤,提着烂桶、流着眼泪回家后,母亲一边给我烤衣服,一边蘸着唾液揉着我头上的肿包说:“孩子,头上鼓个包不要紧,疼几天就消了,摔跤更不要怕,摔多了,以后就不摔了。”
母亲说得对,跌跌撞撞了几年,上了初中,自己挑着担子摇摇晃晃的身影就开始一天天沉稳,歪歪扭扭的脚步也渐渐稳健了。
龚盛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