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豆腐保平安”,原是人们对温饱生活的自我宽慰,现在却是健康生活之道。如果吃不起鱼、肉等优质动物蛋白,食用价廉物美的豆制品也可温馨度日。
我的家乡与汪曾祺家乡同属里下河地区,虽隔百十里迢迢水路,乡风民俗很是接近,也是一到下雪天,便吃咸菜慈姑汤。汤里通常会加上几块豆腐,便不至于那样寡淡。汪老对落雪天吃咸菜慈姑汤,表示不能理解。盖因他从来不需要为生计操心之故。落雪了,滴水成冰,菜农下田起菜更加辛苦,再水一程岸一程挑到集市卖,价格自然高。善持家的父母们,不舍得买那冰雪交加天气下的高价菜,就着自家腌渍的水咸菜,做成咸菜慈姑豆腐汤最是便宜。天长日久,这道菜成为落雪天标配。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大人早早归家,孩子们也不到处乱窜。尽管只有咸菜慈姑豆腐汤,然家人围坐,灯火可亲。
小时候,一张豆食券只能买四块薄薄的豆腐,如果拿来红烧,总显得少之又少。豆腐切小块,入油锅煎炸至焦黄,加姜葱、酱油、少许开水,糖略重,煮至入味。豆腐入口软软甜甜,有浓郁的豆香与饱满的汤汁,恨不得一连吃几块才解馋。奈何数量太少,每伸一箸,总会想到父亲平日教导的“看菜吃饭”,四字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般,故而从来未曾尽兴。“看菜吃饭”,实则是教育孩子吃东西时要顾及旁人。如今虽不必如此,但把好吃的留给家人,成了我一生的习惯。
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做的虾子蚕豆瓣豆腐汤。蚕豆将老的时节,籽虾也大量上市。细心的父亲先备一只水碗,一手拈虾,一手用大拇指顺沿虾腹轻轻一推,一团虾籽掉进水碗。片刻,碗里集聚了好些虾籽,沥干水分炒熟留作调料。虾子干煸后剥除头尾硬壳,剪去虾须,备用。集中虾壳,用厨刀柄捣烂,入锅稍稍水煮,滤去虾壳,留汤待用。蚕豆去皮,豆腐均匀切块。食材准备就绪后,起油锅,放葱姜,煸炒虾子似珊瑚般通红后,加入雪白豆腐、虾壳汤、适量盐,煮沸。待汤色乳白,豆腐起孔,放入碧绿蚕豆瓣,再煮片刻即可。这道菜色彩清雅而不失明艳,滋味好到无以名状。特别是豆腐,白白嫩嫩软融融的,许多小孔,孔里尽是香浓汤汁,美好更胜虾肉。不能忘怀的是父亲对籽虾的处理和切豆腐时的认真劲儿。籽虾价高,预先留下虾籽,作为日后煮阳春面的佐料。虾壳煮汤,这样做不浪费,既补钙又提鲜。再就是父亲切出的豆腐,大小厚薄一式一样,跟用尺子量过似的,令我敬叹。这道菜,每年都能吃到一两次。虾子蚕豆瓣豆腐汤,吃的是美味,品出的是无声无息的父爱的点滴渗透。
在所有的家乡豆食中,豆腐脑是我青春岁月的华美乐章。一个凛冬的早晨,我刚值完夜班,男友说陪我去桥口的豆腐脑店吃早餐,我喜出望外。我们并行在春天即将到来的路上,冬日惨淡的阳光敌不过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男友突然停住脚步,转身为我竖起了大衣领,又帮我紧了紧帽子,掖了掖洁白的口罩,这才继续前行。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温暖,诗意的温暖。我们一起吃了豆腐脑和荠菜烧饼。我敢说,那一顿早餐有音乐,有诗歌,有名画,有宝藏,那是人间最美最可口的豆腐脑和荠菜烧饼。
后来我离开家乡,来到一座美丽古城。若干年后,这城里有人问我,你家乡的豆腐脑是什么味道?我回答,初恋的味道。
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