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居家养“羊”,闲来读到鲁迅先生的《庚子送灶即事》:“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诗中描述送灶节祭祀的情景,不知怎么地,深深地触动了我,勾起我对儿时家乡送灶的串串回忆。
送灶,也称祭灶、祀灶、辞灶,是我国从先秦时代开始流传下来的一项源远流长、影响很大的民间习俗。传说玉帝派灶神(民间亦称灶王、灶王爷)到人间专司灶火饮食、监察人间善恶。灶神一年四季长驻百姓家中,每年腊月二十三“送灶节”(民间有“北三南四”的说法,但大致还是根据各地的传统习俗而定,以我的家乡广西天等县为例,虽然地处南方边陲,但送灶节并非“南四”,而是腊月二十三),灶神都要回天宫向玉帝禀报各家各户善恶功过情况,人们因此为灶神“饯行”举行祭祀活动。为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天降吉祥”,人们以各种祭灶方式,祈求来年全家安康吉祥。正如《敬灶全书》所言:“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恶,奏一家功过”。
送灶节被民间许多地方称为过“小年”,其祭祀活动的盛况,从宋代诗人范成大在《祭灶词》中的描述可略知一斑。诗中对祭祀灶神的场景是这样描写的:“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但诗人描述的这般盛况,我小时候却无缘面见,只能借助书上文人墨客的描绘,尽力发挥自己贫穷的想象力,也算是让自己见一回“世面”。
小时候家里穷,每年腊月二十三送灶,就像鲁迅先生诗中所说的“家中无长物”,那时家徒四壁,就连吃饭穿衣都成了大问题,更别说“典衣”供香了。印象中我们家送灶都没有什么像样的供品,不外乎一碗糯米饭几粒糖果一柱香而已。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连一碗糯米饭和几粒糖果都供不上,供香自然也就免了。遇到年景好一点的,能供上一碗糯米饭、几粒糖果加半斤肥肉,就已经阿弥陀佛了。那弥漫的肥肉香味,至少给灶王爷和我们的眼睛鼻子都带来些许的安慰。
至于鲁迅先生所说的黄羊,那是断然不会有的,我从小连黄羊的影子见都没见过,更别说黄羊当供品了。而诗人范成大所描述的那些猪头双鱼鸡鸭,以及豆沙甘松粉饵等之类的供品,在我的印象中,一年当中只有春节和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这两个壮族的重大节日,才能隆重热闹、堂而皇之地登上祖宗祭台的大雅之堂。当这些祭品摆上供台,袅袅蒸汽徐徐飘升,满屋子鸡鸭鱼肉香气逼人,总是惹得我涎垂三尺,也常常因为不愿离开去做别的事情,而少不了被大人一通责骂。
与祖宗丰厚的祭品相比,灶王爷的祭品显得如此寒酸。大人们如此厚此薄彼,对待玉帝派到人间的灶神,我不知道灶王爷是否会感到委屈。反正,我们小孩子天性就喜欢“嫌贫爱富”,常常会以大人供奉祭品的多寡厚薄,来评价某个神灵在我们心目中的受欢迎程度。谁的祭祀品越多越丰盛,谁就越受到我们的喜爱。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供奉神灵的祭祀品越多越丰厚,我们能够沾光享口福就越多,自然也就越受我们欢迎和喜爱。灶王爷那一碗糯米饭,自然比不得祖宗的鸡鸭鱼肉有份量,所以灶王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和好感,远远比不得自家的祖宗强。
当然,有一碗糯米饭,自然要比没有的好。如果不是供奉灶王爷,平时恐怕连一粒糯米饭都很难见得着。对我们小孩来说,送灶节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犹如惊蛰的春雷,轰隆隆地炸醒了蛰伏已久的春节期待,由此拉开了孩子们心花怒放的狂欢序幕。这个时候,孩子的心神,就像是一只被牢牢牵引的风筝拼命地迎风飞翔,每天都急切地掐着手指盘算日期,翘首期盼着早日迈进送灶节的门槛。这心情就好像某个圩日的下午,夕阳在山顶上掩藏了半个脸,一个男孩在村头焦急地等待着,对满天的彩霞和映红的山川草木不管不顾,只是急切地伸长着脖子,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山路的尽头,等待着答应买一块糖果给他的父亲的身影惊喜出现。
送灶节这天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情便是偷偷查看母亲是否开始泡糯米了,泡多了,就意味着我们这一天的口福不浅——糯米饭蒸好后,除了盛一碗堆得像一座小山的糯米饭供奉灶王爷,剩下的,就是我们瓜分的“战利品”了。这天如果碰上星期天,那是最妙不过的了。我们会安静乖巧地守在火堂那里,看着母亲忙得团团转,便主动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帮母亲洗刷锅头、蒸笼、盖布等,蒸糯米饭时帮母亲添柴烧火。我们那股积极主动的劲头,与往时做事都要父母拿着棍棒逼迫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父亲常常看不下去,一半责斥一半调侃地说我们“有吃能使鬼推磨”。
但不管祭祀品是丰是俭,也不管灶王爷在我心目的地位如何,每年的送灶节,光是蒸糯米饭这个环节,母亲都做得无比庄重而又有仪式感。即便是刚从山上干活回来,母亲也会换新装,梳好妆,洗净手,然后将泡好的糯米倒在圆形的箥萁上,拢成圆锥形的一堆,十指轻缓地插入糯米中,双手捧着糯米小心翼翼地抬起,再慢慢地展开十指,一幅糯米瀑布从指间嫣然而下。如此反复搅拌几次,泡过的糯米显得更加饱满润滑、婀娜多姿,摊平后放入锅中蒸煮,在腾腾蒸气中尽情沐浴,颗颗粒粒争相舒展着丰腴的体态,风情万种,如贵妃出浴,光彩夺目、楚楚动人。虽然我见过的大多只有这个环节,但从母亲的举止,以及她那庄重的神情和敬慕的眼神,足以让我感受到这个节日的非同寻常。
至于祭拜灶神的仪式,说实在,我真的从来没见父母祭拜过。这其中的缘由,可能是因为上学而错过吧。而即便是不上学,关键时刻,母亲总会变着法子把我们支开,让我们完美地错过了祭拜仪式。等我们回来时,只见一碗糯米饭供奉在灶神台上,三根香火闪着点点红光,腾升起缕缕烟丝在半空中冲我们挤眉弄眼。但真正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父母不让我们看他们祭拜灶神,这大抵是那时祭拜鬼神属于迷信活动。而读高中的大哥,是家里反迷信的急先锋,坚定的无神论主义者,如果让他知道家里搞迷信活动,父母必将遭到一番痛斥。
正因如此,我对祭拜灶神既感到神秘,也充满了好奇。终于有一次,偶然间我偷偷看到了邻近家叔婆祭拜灶神的场景。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回家要经过叔婆家门前的路,还没走到她家门口,一股久别的香气扑鼻而来,闻香而至,恰巧见到叔婆祭拜灶神的那一幕。只见她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跪拜在灶神台前,双手将香火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三根点燃的香火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忽明忽暗……叔婆口中念的到底是什么,我没听清楚。后来我询问了一些老人,也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内容大抵就是祈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四季保平安和五谷丰登人财旺之类的吧。那时叔婆应该有七八十岁了,她本来背驼得很严重,整个人就像一个“7”字。当她虔诚地跪拜在地上时,驼起的背部高高耸起,像是一根竹竿撑着一件衣衫,她动一动,衣衫便随着“竹竿”飘荡起来,在昏暗灯光的笼罩下,极像滑稽的皮影戏,那模样让我忍俊不禁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叔婆,她转过头来,对我这种亵渎神灵的无礼举动非常恼怒,浑浊的双眼射出两束凶光。我在叔婆的骂骂咧咧声中狼狈地逃回了家,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唯恐叔婆上门告状,那样我非得挨父亲一顿棍棒不可。
在天等县的农村地区,每年送灶节前后,都有建新灶迎灶神的传统习俗。修筑灶台必须在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之后,大年三十灶王爷返回之前这几天进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时的农村地区还普遍缺少水泥砖头,但壮族人民并不缺乏智慧,他们会用和好的黄泥来修筑灶台,修好后放几天风干,就可以起用了,而且结实耐用。
修筑泥灶,在当时的农村是一门技术活儿。如果家里没有匠工,需要请村里的工匠来修筑。父亲当时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工匠,建房、打铁、做家具、泥瓦工等等,农村的各种技术活儿,几乎没有一样是他不会做的。我们家的灶台就是展示他手艺的最好展品,见过它的村民无不由衷地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出于对父亲技术的信赖,村里有些人家翻修灶台,也免不了会请父亲去指导或修筑。如果是父亲亲自动手修筑,这户人家通常会给一斤黄豆或者二三斤大米作为回报。
在当时的农村,六七岁的小孩已经是家里得力的帮手了,由于大人几乎一整天都在外干农活,煮饭喂猪之类的活儿,基本上都交给小孩来做。有一年,我们家的泥灶开裂了,烧火的时候火苗从裂缝中往上蹿,几条火龙在灶台上张牙舞爪,令我惊恐不已。当时我们一日三餐吃的都是玉米粥,煮玉米粥时需要用一把双叉棍不停地搅拌,以免玉米粉结成锅巴。有一次我在搅拌玉米粥时,由于火势太旺,火龙从灶台缝隙中高高蹿起,把我前额头发和眉毛都烧焦了。父母回家知道情况后,并没有心疼我被烧焦了的眉毛头发,母亲似乎在安慰我,又似乎对父亲下达任务:这灶台今年得修了。果然,送灶节的第二天,父母挑来了黄泥,在火堂中腾出一块空地,打扫干净,把黄泥堆成四周高中间凹的火山状,然后一边慢慢地浇上水,一边用铁铲不停地从“火山口”往外搅拌黄泥。等把黄泥搅成泥团状后,父母就双双跳进泥堆中。左脚起,右脚落,他们有节凑地踩着泥巴,随着四条脚起起落落地飞舞,泥团发出“噗嗤、噗嗤”的欢唱声。
……
儿时与送灶有关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可惜那样的场景,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如今父母早已驾鹤西去、羽化成仙,而那些儿时节日的欢乐,也在时间的长河里随着父母的远逝日渐淹没消融。只有不眠的记忆,还经常“夜来幽梦忽还乡”,在那个“明月夜”的半山腰,父母坟头上的那抔泥土,如漂泊在故乡高山之巅的蓝天白云,成为我一辈子挥之不去的乡愁。
班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