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苦楝树是最准确的花信风之一。每每它开花的时候，就是向人间传递信息：谷雨到了。在那之前，雨就像一张绵密的、无处不在的网，包裹着春天的寒冷，包裹着我们的早晨、中午和夜晚。凳子、木柴、衣服、瓷碗、墙壁……一切东西都有了雨的气味和冰凉。早上醒来，耳朵里首先听到的，就是淅沥淅沥的雨声，鸟啼夹于其间，无精打采的。晚上睡觉前，粗棉布的被套刚刚触到身体时，那种薄薄的凉意也像雨，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持续的颤抖，很久才能舒缓下来。
苦楝树的花是小小的，一束束的，粉紫粉紫的。它一开，就是春天的尾声，讨厌的雨就要停了，折磨了我们一个冬天的冻疮就要彻底好了，太阳就要驱赶着夏天来了。但是，苦楝树那么高大，比村里所有的瓦房都要高。我们都顾不上抬头看它。再说，抬头又能看到什么呢？那些针尖一样冰冷的雨会一枚紧接一枚地刺入我们的眼睛，让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相对而言，我们更喜欢秋天。秋天就是春天的反面吧，春天有多么暗淡，秋天就有多么鲜亮；春天有多么湿润，秋天就有多么干燥。有一年秋天，爸爸说，时候正好，我给你们做木屐。
一棵苦楝树就被放倒了。爸爸说，这木材做拖鞋最合适不过了，它的木质有点轻软，容易制作，穿在脚上也不重。爸爸和妈妈在树下忙碌，斧头一下一下地砍在树身上。每砍一下，树就颤动一下，就有叶子或果实从半空掉下。我抬头看，树冠里歇着一个太阳，灿烂，耀眼。爸爸在说话，妈妈在笑。妈妈的双眉之间有一道小小的疤痕，这使得她看起来总是愁眉苦脸的。现在，阳光照着她年轻的眉眼，她笑得那么生动，那道疤痕几乎隐没不见。
苦楝树倒下来了，用弯刀削去多余的枝叶，再削去树皮。我和小伙伴坐在树枝堆里玩。那些指头大小的果实捏起来有点软，再用力一点，就能感受到中间的核，硬硬的。我们把果实收集起来，比赛看谁捡得多。正吵吵着，妈妈甩过来一句话：“这果有毒，快扔掉！”于是小伙伴们一哄而散。苦楝树被锯成一段一段，一块一块，白生生的板子。爸爸拿着刨子刨木板，一卷卷薄薄的刨花翻滚着掉到地上。这时候我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有一点青涩，又有一点香。我抽抽鼻子，确认那是从木板和刨花当中散发出来的香，是苦楝树的香。我说：“好香。”爸爸笑笑：“是吧？给你做一双香香的木屐哦。”
妈妈头上顶着格子头巾，专注地望着爸爸的动作，随时准备着给他递个工具什么的。我在她脸上看到一种动人的神情。妈妈常说，爸爸是多聪明的一个人呀。请了一个木匠到家里来打衣柜后，就学会了使用斧子、凿子、刨子和墨斗，并很快给自己置办了一套工具。后来我们上初中住校，装衣服的箱子都是爸爸给做的。一揭开箱子盖，衣服就散发出苦楝树淡淡的香气。
板子只刨光其中的一面，然后用墨线弹出一只鞋子的长与宽。爸爸将缠着墨线的钉子固定在凳子上，用一只手拉着墨盒，眯着眼睛看了看，稍微作了调整，然后，另一只手拉起墨线，嘣的一声轻响，墨线下面，雪白的板子上就现出一条笔直的黑线。爸爸弹黑线的样子简直太帅了，我都看呆了。
接下来，开始用斧子削去多余的木材。一只鞋板的雏形出现后，还要细修。脚掌宽一点，脚跟窄一点。鞋底上，脚掌要切几行浅槽防滑。脚掌与脚跟连接的地方，要有深槽……妈妈也把一只鞋坯子抱在怀里，按爸爸的样子去修整。她性子急，又修得慢，嘴里不住地说：“哎呀，好像削得太深了！”“哎呀，这里是不是歪了？”他们坐在阳光里，专注地研究手里的鞋子，像两小无猜的小伙伴。我远远地退回院门口，看着这一幕，感觉整个世界如此明亮，又如此温暖。
他们一口气削了十几双鞋坯子，家里每个人都分到几双。在鞋坯子上钉上一条黑色的胶带，就成了一双木拖鞋，我们叫它木屐。木屐一做好，就可以穿了。我感觉一下子长高了五寸。虽然很高兴，但太高了，走起路来有点战战兢兢的。我抱怨我要摔死了，妈妈说：“习惯就好了，高一点，下雨天才能穿。”全家人都穿上了木屐，走起路来呱哒呱哒地敲着地板，一屋子热闹非凡。
很多年以后，我每天开车去郊外的单位上班。每次，当我爬上一个坡顶的时候，一棵树就孤零零地出现在公路边。正是三荒四月，春雨照例不分日夜地淋着大地，公路边的田野汪着积水。那棵树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条伸向铅灰的天空。它长得修长笔直，每天都吸引着我的视线。我看着它的枝条一点点膨出一些新的东西，像一只只小拳头伸出来，然后打开。是嫩绿的新叶。叶片舒展之后，紧跟着，开出了一束束细碎的粉紫色的小花。
我终于认出来，它就是苦楝树。属于我的那双小木屐，又呱哒呱哒地在我的脑海里响起。童年、少年、青年，多少明朗的日子一去不返，时光的流逝如此匆匆啊。几朵粉紫色的小花斜斜飘落，从我眼前掠过。庞大的春雨持续不断地落下来，落在车顶，落在挡风玻璃上，也落入了我的眼中。
作者简介：琬琦，本名肖燕，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曾在《作家》《小说界》《诗刊》《星星》《广西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长江文艺》《散文选刊》转载，散文《遇见树》收入《2021年中国生态散文》，曾获《诗刊》全国同题诗大赛一等奖、《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