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邀我看电影,一时犹豫。我突然想到,不是没有时间去看,是多年来全然没了这种意识。心里却莫名地又有了些感触,看一场小时候的野外电影多好。
我们管叫野外电影,就是在空地野外放映的电影。我是在一座海岛出生长大的。那时候,有部队常年驻守村临海附近。每逢“八一”“国庆”“元旦”等重大节日,部队放映队必下村送电影。
村农会西南头有十来亩荒地,后来军民平了那片地,成了一块休闲场所。电影就在那里放映。
放学时,有人已在忙着竖柱、拉幕,嘴里嚷:“八点放!八点放!”先来的几人搬板凳,大的、小的,东放一个,西放两个,占据有利地形。我心里既兴奋又焦急,是怕好位子被别人占光,就胡乱吃了几口饭,拎了凳子像鸟一样飞了出去。
此时,晚霞已敛了光,短墙那头,隐隐约约传来驻扎部队的军号声。每逢放电影,他们就会派来代表,端坐在人群中间,而我们环坐四周,后来,我回想这个情景,是“众星捧月”吧!多少年前,我是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呀。
人越来越多,来晚的,寻不着好位置,便在银幕反面看,短墙上,坐出一溜高高低低的人影。
那时电视尚未普及,电影就显得有声有色,这时武打片兴起,火爆。有一年邻村放映《少林寺》,周围十几、几十里外的村落都有人闻讯而至,黑压压的。回家的路上,有几处人群因互踩了鞋,我也丢落了一只木履。父亲提着灯去找找不到。
记得有一次是放映《红色娘子军》, 芭蕾舞剧。我木木地,不究其里。只见足尖来回地在眼前晃,里面的人又劈叉又蹦高,在半空翻筋斗,表情一致苦大仇深。大人说,“吴琼花”是好人,“南霸天”是坏人。因这部是元旦慰问片,时令隆冬,天就冷得透骨。空中微飘些朦朦细雨,像雪花。后来,越下越大,人却鲜有离开的。我看到前面的人朦朦胧胧被白色笼着,先是头顶有细密晶亮的水珠,到后来头肩脖子全白了。雨毛落在变幻的投影灯里,悠悠荡荡,无声无息。因观芭蕾舞剧,我崇拜起舞蹈和军人来,回了家多次模仿顶着脚尖走路,一双布鞋被顶出两个窟窿。长大后,我才知道,芭蕾舞属于女人的专利,也是一种十分残酷的艺术。
年年放野外电影,因家务事我则逐渐去得晚,有时是在加演的纪录片开始了才出门。纪录片常表现我们农业丰收啦,或工业捷报频传:丰收的谷穗沉甸甸,四射的钢花刺眼晴……观众在银幕下猫着腰,来回走动。有一次中间断了片,大家颇兴高采烈,孩子们奔来跑去,欢乐异常。试灯时,银慕上又亮起白光。我趁乱拼命向上跳一下,银幕的边缘现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晃一下,消失了。
长大了,功课多了,纪录片之后才赶着来看正片。一次放映《白毛女》, 全场静极,许多人没座,骑在短墙上反着看,丝毫没有减弱悲愤的心情。我们更加同情“白毛女”的苦难遭遇,更加痛恨恶霸地主黄世仁。那回,电影中的人在银幕上面哭,我们在下面哭。那个时代,我们是多么容易仇恨和感动。
改革开放后,有机会放外片,我很疑惑,隆鼻、碧眼、金发的男男女女们看上去都一个样子。有一次,放映《永恒的爱情》。影片主要讲述了富家少爷哈迈德和穷人姑娘罗西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巴基斯坦人同样面临门第悬珠带来的不耐和困扰。爱情不分国界,悲剧就无处不在。柔弱的女主角倒在了心爱的人怀里,奄奄一息。爱的花朵枯萎了。我哽咽着,泪流满面,周围一片啜泣声。回家后,我看到姐姐的眼眶也红红肿肿的。
电视普及后,我们看到了人类更多的各种各样的离奇的故事,人们的观感也发生了改变。有一次放映《永恒的爱情》, 我竟然没有流眼泪,有些不敢相信,摸摸眼眶、面颊,干干的。天哪!就想到学生时代曾读过卢新华的小说《伤痕》,我第一次读这部作品是在深夜,亮着手电筒钻在被窝里一行一行读。王晓华回来,抱着母亲僵冷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喊:“妈妈——妈妈——”我的枕畔湿成一片。今天,再读这部作品又有多少人会哭成泪人。我突然有了释怀的感觉,人们,终究在一天天走向冷静和成熟。
最后一场放野外电影在秋天,是《今夜星光灿烂》。 此前,报章多有评介。由谢铁骊执导,李秀明、唐国强等主演。该片还获得第一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我们很平静地观看,很平静的心情,战争的惨烈离我们已远。我记得银募上出现满天的星斗时,偶然抬头,我发现——真实的天空中也是群星闪烁。很遗憾,断了电,片未映完,没有结尾,我一直期待再有满幕的星眨眼时,但是没有。几年后,再观看此片时,抬头,辽阔的天空,那些深藏在记忆中的美丽的星星去了哪里?
让我感觉到电影时代的辉煌是在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风摩全国的那年。那时我在读初中,许多同学连自修都无心上,就偷跑到民安圩镇一小院子观看,一睹霍元甲大师结局如何。回来的小巷上,人挤人,到深夜还回不到家里。
现在,电影即使掀起多高浪潮,也不至出现此类景象。然而,电影的画面效果却是电视无法企及的。譬如《泰坦尼克号》结局部分:沉船的海面,一望无边,宏观,壮烈,视觉产生的震撼力电视远不能比。
大学校园里,周末常放电影,操场平整,背景是楼房,少了很多在乡下看野外电影的野趣。观者也寥廖,那么站着,稀稀落落的。一次放台湾伦理片《妈妈再爱我一次》,内容讲述精神病医生林志强经过18年后,终于找到心爱的母亲,结尾以一曲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重新唤醒母亲尘封多年的记忆,母子相认大团圆。本应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感动涕零的故事,我再次惊诧:现场的人们只默默地面对银幕上泣不成声的演员,哭声一片已随了时代成为不再出现的事……
为不拂友人好意,更为重温一回儿时经典,我去了久违的影院。这里的条件比从前的野外强出不少,但早已失去了当年人声鼎沸的味道。只见三三两两地散着两颗两颗紧挨着的脑袋,是热恋中的情侣吧,他们大抵是为了有个两情相悦的好去处吧。想起从前的野外电影,心里徒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知道,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回当年那种感觉了。
陈元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