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浦溪河进入枯水期。
其实两个月前,浦溪河就开始进入枯水期了。
皖南是亚热带季风气候,春夏两季多雨,秋冬两季雨量较少。只是近年来,大自然的性情变得不可捉摸,无章可循,去年整个冬天全在雨水里泡着。
这种反常早先几年就露出端倪,下雨的日子太频繁了,一年四季如同在雨廊穿行,好在隔一段路程,会漏下几个晴朗的日子,让被雨水憋闷到致郁的人长舒一口气。鸟雀们也赶紧从藏身的角落飞出,去太阳地里亮开嗓门,呼朋引伴。
但是很快,雨又落下来了,落得忘记了季节的边界线,忘记了大地上的生灵在入冬后多么需要阳光的慰藉。
我原本是喜欢下雨天的,喜欢雨声带来的静寂悠闲感。而经历了去年那么漫长湿冷的冬雨,终于将我对雨天的喜爱透支为负数。
开春后雨总算歇下来,久违的阳光让生机重返大地。母亲坐在院子里,将患有风湿骨痛症的腿脚伸进太阳地,眉头却不见舒展,嘴里嘀咕着:久雨必有久旱,今年怕不是个好年成。
母亲让父亲今年少种点菜,天天早晚浇水抗旱,吃不消的。父亲对母亲的话不置可否,仍旧按时令播种,把十几畦菜地种满。母亲见父亲不听她的话,就让我去劝阻:你爸从来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你跟他说吧。
我相信这世间万物遵循着能量守恒的定律,对久雨必有久旱这句话也是相信的。而母亲之所以说出这句话则是凭着她大半生的灾难经验。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母亲一直陷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危机中,直到中年以后,她的日子才算安稳下来,这时候疾病又开始缠住她——事实上这些疾病很早就埋伏在她身体里,只不过到中年才露出狰狞面孔。
早些年母亲还能帮着父亲种菜,这两年连菜地也不能去,走路对她已不再是轻易的事,也是她年轻时走了太多的路——在偏远的村落里教书,出门就是翻山越岭,几十年下来,腿脚所受的压力早就超负荷了。
我将母亲的话传给父亲:少种一点吧,就当锻炼身体,种多了会变成劳累负担,再说你俩也吃不了那么多菜。
种地不累人,每天来菜地拔拔草浇浇水,看着菜一天天长大心里也舒坦。
父亲的回答让我无法辩驳。
好吧,只要父亲觉得种菜能给他带来愉悦,那就种吧。就像我写作,也是如此,和父亲在菜地里的劳作一样,是为了获取内心的安宁满足,如果长时间不写,会觉得心里长满荒草,变得不安且烦躁。
干旱的天气是从九月开始的,起初十天倒不觉得什么,以为很快就会下雨。黄山周边受地方小气候影响,很少有超过十天的晴日。可过去半个月,还是没有下雨,天傻乎乎地晴着,不厌其烦地晴着。
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都在菜地浇水,果真应了母亲的话——得天天浇水抗旱。有几次,城里倒是下雨了,雨不大,也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悦,赶紧拨父亲的电话,问家里可有下雨,父亲说没有,家里一滴雨也没有,河都干了。
后来才知道,城里的那几场雨皆是人工所降。
三十天过去,四十天过去,五十天过去,老天还是没有认认真真下一场透雨的意思,这时乡下已经开始定时供水,只在每天晚上7点放闸供应自来水,两个小时后关闸。
村里很多人家的菜地早抛荒了,往年碧青的油菜地也大片大片地荒着——吃用的水都那么紧张,哪有水浇地。父亲的菜地还剩着一点萝卜和蓬蒿菜,不用我说,父亲也不会再往地里种什么——原本冬天也没有什么菜可种的。
干旱已延续了两个月。城里人对持久的干旱并不像持久的雨水那么厌烦。城里人如果不去乡间走走看看,甚至感觉不到这样的天气有什么不好,自来水还是和以前一样,随时拧开就有,哗哗流淌。唯一有点感觉的就是蔬菜价格贵了不少,但这也不至于让人恐慌,总归还是能够买到。
如果不是住在浦溪河边,如果我的父母不是在乡下过着和农民一样的生活,我也不觉得每天都是大晴天有什么不对头,我会喜欢这样的天气,会觉得整个冬天都这样——被太阳从头到脚地晒着才好,也算是对去年冬天那么长久见不着太阳的补偿。
但这样无止尽的干旱下去,终有一天,城里的自来水龙头也会不再有响动吧。
据说明天会有再一次的人工降雨。能下雨终归是好事,但人工降雨并非自然之道,是否会加剧破坏大自然的规律呢?
当我说出自然之道这个词,自己也觉得迷惑,什么是自然之道?听凭大自然的本意就叫自然之道吗?可如果干旱遥遥无期地延续下去,这自然之道不就是绝望之道?
此刻窗外已有云层堆积,也许夜半就能听到雨声,河水将涨上来一些,我生活在河里的邻居——小鸊鷉、黑水鸡、鹭鸶、斑嘴鸭也会为这久违的雨水而欣喜吧。
冬日山林
十一月末尾的几天,下了一场催冬雨。
也不知道有没有催冬雨的说法,应当有吧。既然有催春雨,就该有催夏雨、催秋雨和催冬雨。
和往年比起来,今年的催冬雨下得有点蹊跷,伴着电闪雷鸣。按说到了这时,雷早就应该把声势收敛,如冬眠的动物那样,蜷起身子藏到地下,到第二年的惊蛰再苏醒,钻出地面。
可今年到现在,雷还驾着它疲倦的车马,在天空游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进十二月,雨就停了,天气转晴。
冬天正式到来,温度骤然降下不少。虽不喜这骤冷的天气,心里倒是踏实了些——十二月了,是该冷下来的时候,冬天就该有冬天的样子,就该朔风卷地,有冷霜和冰雪。
天一晴,在屋子里就坐不住,想往山上去。
此时上山,当然不是奔着“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秋色,这样的秋色,在半个月前已让眼睛饱餐过。此时上山,为之挂念的是“落叶满空山”的情景。
“落叶满空山”是唐朝诗人韦应物的诗句,我读到这句诗,却是在德富芦花的书里。
德富芦花在书里写道:当我迎送着“落叶满空山”的诗句,独自在深山缓缓而行,看到果树自行爆开,果子落到地上,耳畔仿佛听到闲寂原本的声音。
目光停留在这行文字上,反复品味。落叶满空山,这是一句诗,也是一幅画,也是一种生命的状态与境界,有着虚实相生的禅意之美。
出门即是深山,这是在山区生活的最大好处,无须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迈开步子,走上一刻钟就置身山林了。对于生性喜爱丘山的人来说,这种便利也可算是福利——这也是我一直生活在这里,而毫无倦意的原因。
上山不久便遇见一个消瘦的妇人,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手里提着长柄锄头,另一只手捏着空空的麻袋,猛一抬头看见我,有些惊讶。妇人没有说话,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她大概是这附近村子里的,来山上挖冬笋。
入冬后,山上常会遇见挖冬笋的人。
妇人很快又钻进了路边的茅草丛,看起来又不像是挖冬笋了——茅草丛里是没有冬笋的。过了片刻,她又从茅草丛里钻出,手里的麻袋还是空空,一无所获。
你是在挖葛?妇人返身再次经过我身边时,我问道。
是的,想挖点葛,没事的时候嚼嚼。妇人作答。
这里的葛多是多,就是不好挖。妇人像是为自己的空麻袋作解释,补上一句,接着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去那边看看。
我举起一只手,向对面的水杉林指去。
几天前我就来过这里,那时水杉林还像大火一样燃烧着,将半边天空染得彤红。现在,经过催冬雨的浇淋之后,水杉林只在树冠上留着浅浅的锈红。
微弱的、未燃尽的余焰,如同黄昏落日,在天空留下的夕晖。
项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