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的一些名山会在公历或农历的年末岁初辞旧迎新的时候举办登山活动,在主峰迎接新一年的第一缕阳光,让元旦、春节的仪式感别有韵味。我曾经就在过往的元旦登过北岳恒山、沂蒙山、西岭雪山等,感受新年阳光的温暖,在山顶极目风流云散。
“旦”是汉语常用字。除了元旦,经常用到的词还有旦夕、一旦、花旦、通宵达旦、枕戈待旦、信誓旦旦等。
文字学家一般认为“旦”字最早见于商代甲骨文。在殷墟出土的甲骨上,“旦”字的上部表示“日”,下部表示地面。因为甲骨文是刀刻的,古人契刻弧线不容易,所以“旦”字“日”的部分外沿多为直线,看上去呈多边形而非今日楷书的四边形。“旦”字的下部在甲骨文中也像个多边形而非今天的横画。到小篆定型,“日”下部分变成了一条横线。“旦”全字构形的意思就是太阳正从地面升起来,意即天亮、早晨、破晓。
《诗经·郑风·女曰鸡鸣》中描绘了一对年轻夫妻的对话,“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我们耳熟能详的北朝文学《乐府诗集·木兰诗》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这里的“旦”字都是指天亮、破晓。
“旦”由本义引申出“白昼”,像《文选·扬雄·解嘲》中的名句:“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引申出“明亮”,如《尚书大传·虞夏传》:“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引申出“某一日”,如《战国策·赵策四》:“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旦”也特指农历每月的初一。《尚书·大禹谟》:“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 旦望,即朔望,农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旦会,农历初一的朝会。“旦”被借用后成为戏曲角色里的专有名词,指传统戏曲中扮演女子的角色,即旦角。女主角称正旦,还有副旦、贴旦、外旦、小旦、大旦、老旦、花旦、色旦、搽旦等。
关于“旦”字,也有学者认为出现时间或许比商代甲骨文还早。1959年,考古学家在山东泰安市岱岳区大汶口镇和宁阳县磁窑镇发掘了大汶口遗址,发现墓葬、房址、陶窑等遗迹100余处。在这处约6100至46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有一件陶尊的腹部保存下了一个日出造型的符号,下部为山峰,上部是太阳。有人认为这是祭天的图腾,是古人太阳崇拜的符号化,还不能确定为文字。也有学者认为,这个山峰上日出的图案就是比殷墟甲骨文还早的“旦”字。成熟文字甲骨文之前理应还有早期文字,这是学界的共识,但是具体形态至今没有定论。大汶口遗址陶器上的符号可能就是更早的“旦”字。
从大汶口遗址的符号可以推测,山峰上看太阳初升古已有之。作为中国的地理标识之一的北岳恒山,从古至今也是看日出的重要场景,至于元旦或春节在恒山之巅迎接蓬勃日出自然就更富有文化内涵了。
岳,《说文解字》释“古文象高形”,为高山之意。“东,岱;南,霍;西,华;北,恒;中,泰室。王者之所以巡狩所至。”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山川为天下衣食”,崇山峻岭的雄伟壮阔以及动物植物等生活生产资料的提供,让古人心生敬畏并赋予了山岳“神”的地位。在“国必依山川”的共识基础上,周代时五岳成为名山的最高代表,并制定了山岳祭祀礼仪。秦汉,五岳正式纳入了国家祭祀系统。此后,五岳逐渐凝结成了中国人的一个山岳文化情结和国家政治隐喻。也正是因为政治的原因,古代的南岳、北岳才发生了移祀,至今一些地方还有人争论何为南岳、哪里是北岳。其实,当我们从漫长的五岳祭祀历史来观察时就会感到,今天的南岳、北岳归属争论并没有多大意义——时移势异其变必然。
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北魏帝王崇尚中原文化并以统一天下为志向。天兴元年(398)拓跋珪定都平城就依照华夏的郊祀传统,立坛兆告祭天地。泰常三年(418)明元帝拓跋嗣确立了以五岳四渎为首的山川祭祀格局。《魏书》记载,“立五岳四渎庙于桑乾水之阴,春秋遣有司祭,有牲及币。”将五岳与四渎聚于一庙而祭当属拓跋鲜卑的礼制创造,可以体现出这个从北方而来的异族政权对周礼思想的接受,也表达着他们的宏大政治追求。
当然,今天地面上无存北魏时代的五岳四渎庙宇,但是文字留下了永恒的印记,让后人畅想走出嘎仙洞的拓跋部一路迁徙一路接受中原文化一路志向越来越恢弘——他们梦想实现南北统一,梦想其首领就是华夏大地上各民族的帝王。透过五岳四渎之祭,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拓跋珪迁都平城、拓跋宏再迁洛阳,直至将一个族群融入华夏血脉之中。
北魏时,北岳恒山祭祀地点在今天的河北曲阳县西北大茂山。《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恒山在上曲阳西北”。广义的恒山,跨越山西河北,为地接山西高原与河北平原的东西绵延山脉;狭义的恒山就是对应的山峰,即大茂山。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北魏的疆域面积进一步扩大,遣使祭祀五岳四渎的机会和次数大增;南朝的疆域则日渐局促,岳渎祭祀的困境也打击着南朝士人对本朝正统所持的信心。孝文帝英年早逝,虽然北魏政权后来分裂,但是北魏确立了稳定的郊祭体系,这为日后隋朝统一南北、整合山川祭祀制度做好了铺垫。唐宋承袭隋代制度,并对五岳神衹封爵;明清时期,进一步落实“天子居中”“岳随都定”思想,完成北岳移祀山西浑源,终成今天的五岳格局。
北岳,被视为五岳中镇守北方的山神。金元定都北京,汉代以来的曲阳北岳就处在了国都之南,北岳移祀成为朝堂之议。《金史·范拱传》记载,大定七年(1167),有人提出“今既都燕,当别议五岳名”。虽然当时没有重新确定五岳,但给大茂山的地位带来一定影响。
明朝弘治六年(1493),兵部尚书马文升上《题为厘正祀典事疏》,论证舜置五岳五镇,“北封恒山为北岳,在今大同府浑源州。”宋王朝因为割让北方土地给契丹失去北岳,才依托飞石传说改在曲阳祭祀。既然成祖迁都北京,就应该修正在京都之南祭祀北岳的问题。后来嘉靖、万历年间有人提请改祀北岳于浑源州,都依托了马文升的观点。明代的皇帝虽然没有点头,但是浑源北岳观点日渐占了上风。
明代著名旅行家徐霞客在其日记里只认同浑源北岳。崇祯六年(1633),48岁的徐霞客北上专程游山西,先上五台山后登恒山,前后共7日。《游恒山记》对恒山推崇备至,游历过程记述细致,成为经典美文,并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较徐霞客年长79岁的另一位南方人何镗在《古今游名山记》中同样认同浑源北岳说。在喜好游览的明人笔下纷纷描绘浑源北岳的现象说明,不仅当时文人认同浑源北岳,民众也基本以此为共识了。明末,记述水马驿站、行程里距、各地道路起讫分合的商旅工具书《一统路程图记》就说,“北岳恒山,古北岳乃在浑源州南二十里”。
到了清顺治十七年(1660),顺治皇帝根据大臣上奏,批准“移祀北岳于浑源”。从此,曲阳北岳的国家祭祀功能正式终止。现在的大茂山已经没有什么重要庙宇建筑,只是一座普通的山;曲阳城里的北岳庙虽然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风华早已不再。
今天的北岳不及其他四岳的知名度,游客数和旅游收入也相对较少。《中国国家地理》2019年第12期的一篇文章说,“如今,曾经咄咄逼人的浑源恒山也似乎有些黯然失色”。不过国山的资源优势还是明显的,无论是在元旦、春节或者日常,站在恒山之巅看东方破晓、晨光绽放,必然会胸生磅礴之气,天地间一切似乎焕然一新;眼前或许还会浮现新石器时代陶器上的日出山峰刻画符号——无论它是“旦”字还是太阳崇拜表达,我们都能从中感受到汉字文化的生生不息和中华文明的盈盈生机。“旦复旦兮”,沐浴着高山日出之光,我们要做的自然是如朝日之喷薄。
杨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