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小时候过年,别有一番味道。
舅舅挑着一担被热气薰得发黑的蒸笼,到我家来那必定是春节要到了。舅舅会蒸糕,蒸比水缸盖还大还厚还圆的年糕。我们家乡过年时,家家要蒸年糕,如果没有年糕就不叫过年了。送灶王爷上天、祭祖、拜年、走亲戚、回娘家……甚至施舍讨米的都得用糕。年糕年糕,年年高升。那时,早餐就是一碗面条加上米糕。一直吃到来年清明节前后还吃不完,吃到发了霉不能吃为止。年糕的品种大都是白糖糕、红糖糕,遇上年成好或家底殷实的人家,便会增加赤豆糕、桂花糕、板油糕等花色糕。可是无论如何创新都离不开糖。有歌谣曰:“年糕甜,来年赚大钱。”
新年,小孩子都得换上新衣服。可是我们穿了新衣服并不知道爱惜,热衷于上树的仍然上树,爱玩泥巴的仍然玩泥巴,跌打滚爬、大闹天宫,一个个成了泥猴。回家少不了挨大人一顿打骂。末了还被威胁:“明天不让穿新衣裳了。”
我家大皮叔是学裁缝的,以前学裁缝规矩多,他在师父家里忙得不亦乐乎,帮师父做卫生、做饭。而且拜师、出师都得设宴款待师父。待到三年学成“出师”,还得留在师父家帮忙,有“学三年,帮三年”的规矩。他平时常在师父家里,要过年了师父准他假,他就回家过年。大皮叔回来也不闲着,帮家人赶做新衣服、新棉袄。
有一年春节前,大皮叔给我做了件新棉袄。我穿了一整天不能动弹,吃饭时竟连碗都端不住,奶奶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新棉袄两腋里紧,箍得难受。大皮叔解释说:“新棉袄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然而过几天还是没好,我母亲见状,发现不对劲,说待她去镇上扯几尺布再做一件。但是,我仍然舍不得丢弃那件新棉袄,尽管穿起来像一头胖胖的小棕熊。
终于盼到年三十了!这一天的黄昏,家家户户早早关了大门,点上蜡烛,然后按辈分长幼依次向一张八仙桌磕头。八仙桌上菜肴极其丰盛,一碗碗往上叠。桌上叠成小山了,奶奶还在吩咐我母亲上菜。酒盅在八仙桌四面排得整整齐齐。一只酒盅配一双竹筷,代表祖上有名有姓的先辈。那些太久远已失了名字的,也有一席之地。不过,他们的酒盅、筷子的摆法是另一个样子:酒盅一摞,筷子一把。我们以此种仪式祭奠祖宗。
这一年舅舅蒸了年糕后没有立即回去,他留下和我们一起喝酒、守岁。印象之中,守岁是桩苦差事,大人还好,昏黄灯光里,男人们抽烟说话,嗑着瓜子;女人们则准备年初一早上吃的东西。我们小孩天一黑,放完烟花,就失去了玩的兴致,眼皮撑也撑不住,直犯困,心里只想着明天如何花压岁钱。就这样,我在除夕夜开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半夜接新年鞭炮响起时,我又从梦中惊醒,睁开惺忪的眼睛,对父亲说:“我要去给大皮叔拜年。”父亲应道:“二百五,天还没亮呢,继续睡!”
看见父亲威严的样子,我不得不躲进了被窝里……
胡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