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蚕有三年了。蚕宝宝今年在3月18日孵化,去年是4月3日孵化,前年是2月29日。今年和前年都在惊蛰与春分之间,去年则已近清明,三年都在农历二月。我所生活的南方已樱花烂漫,柳枝抽出了新芽,春风已吹嫩茶山,北方的家乡还在飘雪。
我不太懂得蚕卵应该孵化的时间,书上介绍是农历四月里居多,如果普遍是这样,那我的蚕,性子就有点急。
我在钢筋水泥里谋生,养蚕的心思源于女儿在小学课本上学习《我们的生命周期》,教具里有一袋蚕卵,寒假还没过完,几粒“小芝麻”就孵化而出了。发丝般柔细的灰黑小蚁,分明蠕动了几下,再细看,又仿佛没动,实在太小了,看不清,你甚至会担心它已饿死枯掉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悄悄孵化出来的。
那是疫情期间,我们戴好口罩从家乡返城去。女儿把它们放在极细小孔透气的塑料小盒里,背进书包,凌晨五点出发到石家庄机场,再飞杭州。这是它们第一次出门。
到了杭州,把它们搬进大盒子里,都活着,蠕动着,好好的。急匆匆去家门口的桑树摘下鲜绿,轻轻铺在盒子里。好一会儿,桑叶露出微小的洞孔,探出针尖般的小脑袋。如此孱弱的小兽,历经严寒,舟车劳顿,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从洞孔里想往深处看时,倏忽感到自己仿若《桃花源记》里的渔人,“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它们起初吃得不多,女儿勤快地换新鲜桑叶,蚕宝宝越长越壮实,渐渐成了淡绿色的身体,毛茸茸的八对足,三对胸足把持着桑叶吞食,四对腹足蠕动前进,一堆尾足附着在叶面上。到它二眠、三眠过后,是蚕最可爱的样子,捧在手里,凉凉的细微的痒顺着它们细嫩的腹足穿过你的神经,冲上你的脖颈。
江南的春雨,滴润在桑树上,化成青嫩的桑叶,再洒向胖绒绒的蚕,一层又一层,化为静脉般青色的肢体,化为洁白的玉,沐浴在春夜的月光下,荡漾在养蚕人的梦里。
结茧,悲壮而复杂。高昂着头,狂躁地大幅扭动身体,跨出腹足在空中扭动,头不时向后扭着,仿佛告别着什么。吐丝,先是循着角度拉成一个松软的丝网支架,再S形扭出细脆的茧衣轮廓,接着是8字形涌成松软的茧丝蛹衬,最后,蚕的身体开始萎缩,速度放慢,丝线凌乱,直至最后一丝力气。凝结片刻,成为永恒。那一刹那,令我想起产床上为迎接新生命欢喜又无畏的年轻妈妈,心中泛起不忍,别过头去。
几千年前,智慧的农人发现了蚕涅槃为丝的秘密,从此,丝伴着东方的文明,与茶、瓷一起,走向辽阔与无垠,走向广袤与深邃。在时光长河里,吟诵出人生百味——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绝唱、张俞“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感伤、茅盾“老通宝一村人”的无奈和惆怅……
蚕茧化蛹了。“人是胎生,蚕是卵生,蚕种成为蚁蚕,长成蚕蛹,最晚十五天化生为蚕蛾。”女儿向我科普,听来有禅的意味。我养蚕本不为生计,便不必忙活,何况我并不会,自然等着化蛾,产卵。起初的那几条小“芝麻”,一年,密成百点新“芝麻”,又一年,已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