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松岚坐在艺术馆里,邀我一同看画。其时正是春节前的一个上午,屋外的风呼啸着,透过玻璃窗,看到有树叶在风中卷落。五幅画悬在壁上,均是藏上、川西风物,或为拔地通天的高山,或为卷舒无际的烟霭,或为红尘灯火中的寺宇,一种凛然气象扑面而来。
馆内很静,两人就这样坐着,凝视着眼前的画作。以前看展,多是信步游移,很难得有这种固定的视觉,就这样看着,好似画作也在凝视着我们。
艺术馆名为松岚艺术馆。馆不大,但却是一座独立的建筑,在浏阳河边,远离市区的喧嚣,在风光带内,周边草木俨然,舒适齐整。自从两年前开馆后,这里陆陆续续举办了大大小小的展览,湖南省建筑室内设计学会书画艺术专业委员会、湖南省民建画院、民建中央画院湖南分院、长沙市美术家协会设计艺委会先后在这里加挂起牌子,人气一日日地集聚,艺术馆也不断地热闹着。
但此刻馆里很安静,就我们两人,面对着一壁的画。
这是邱松岚的新创作,他说,这些画,力求跟之前的又有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画不动声色,无言静穆。
我常觉得,看画如看美人,有一见而生爱悦之心者,所谓其美在皮;有一见悦目,愈看愈佳,愈亲近愈觉神光内敛,赏玩不尽,可谓其美在骨。“山水乃图自然之性,非剽窃其形。画不写万物之貌,乃传其内涵之神。”这应当是中国山水画创作的真精神。
从几年前追随贾又福先生画画,邱松岚便觉得找到了自己的艺术方向。其实与其说是仰慕贾先生的画风,不如是贾先生的画作恰好击中了他内心的艺术理路,即追求一种大境界、大抽象的山水画创作。
入湘西,进川藏,走华北,近年来,邱松岚以师造化之名,跋涉于高山大川。这是真正的跋涉,很多次走入荒山野岭,走入风吼雨泣,走入来也茫茫去也茫茫的困顿里,但他却受用着被抛入天底渺渺中的苍凉里,尤其是仰望耸入天际的大山,那种自然对人的强烈压迫感,给与他刻骨铭心的强烈震撼。
我能体会他说的这种震撼感。我相信,这种使狠劲的行走,既是身体层面的,也是思想层面的,更是心灵层面的。我仿佛看到,他凝视着大山时,大山好似也在凝视着他,每一次走入莽莽苍苍,每一次无言地凝视,都带给邱松岚难以言说的体悟。脚步越发沉重,而心头越见轻松,山头的一缕微光若隐若现,仿佛有拨云见日之感。
师古人与师造化,是两条并行不悖,却可相互生发的路。但毋庸置疑,邱松岚近年来在师造化中所获得的启发更多。所谓师造化,绝非简单摹写山势纹理,树态云影,而是要穷天地之常理,窥自然之和谐,悟万物之生机。无疑,邱松岚一路饱游沃看,冥思遐想,灵感迸发,反映在其创作中,便出现了新的变化。
我曾经评论过他此前的一些变化。概言之,一是可以感受其抒写胸臆、寄情咏怀的快意,二是其写骨写神,对山水进行高度概括的努力。艺术创作,贵在意摄万物,生趣盎然,这种胸中具神奇,而笔底自有波澜的感觉,是可以在邱松岚作品中玩味的。同时,邱松岚努力在笔墨上求突破,比如他尝试以泼墨方法来赋予画作以现代感,在层层积墨中,天机流放,别有浏亮之姿。
但邱松岚是不满意的。他总觉得自己的画还太满,写实过多,抽象不够。所谓抽象,是对山水进行高度概括的能力,他不再被目力所及的自然所拘束,不被一个局部、一个侧面所左右,能自由驱遣万象,能捕捉对象的真精神,所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抽象,是一个很高的境界,是否具备抽象的能力,是艺术坐标系里很重要的评价点。以此衡量今古,很多的作品,只能烟消云落。
眼前的这批山水之作,究竟又有何不同?似乎可以说,在幽深华滋之外,妍而不艳,丽而不媚,更显苍茫与雄浑,正处在一个由繁入简、由密入疏的艺术新境。你能感觉到画家强烈的主体性介入,那些山,那些石,那些烟,那些云,绝不是自然性存在,而是赋予了巨大生命力的精神性存在。
“一个精神萎缩的人,画不出这样的画。”我对邱松岚说。
我们同时又把目光投向了一幅画,苍崖绝壁,岩岩高耸,雪山之巅,有光浮动,仿佛把这座两层的小馆也照耀得高大了起来。
胡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