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来不远,就在屋东头。
她像一个轻手轻脚的姑娘,摇摇曳曳走近。许是从百里以外,许是从千里以外,许是从小寒开始,许是从大雪开始,她一直走,不停脚地走,带着微笑,不慌张,不局促,不毛躁,文文静静。
她一来,土地被松绑了,细细漾出纵横的笑纹来;拿手指一捅,酥软酥软的,像一种名字叫“到口酥”的糕点。背阴处的残雪,由清莹变成了碱白,周边洇一圈水渍。春风过来,雪面小了一圈,又小了一圈,直至在风里无声消逝。
阳光浓了,好似其中加入了油彩。山,树,水,田野,连泥石老房子都披了一层绯红的光泽。铠甲般严苛黯淡的神色,被春风的手一层层揭去。
万物都露出一种踌躇满志的神色。这样的时光和氛围,好像就是让人来酝酿“重新开始”的心情的。
树还瘦着,健硕,清朗,还淘气,时不时把风拦住,来一番饶舌的盘问。风抚人面,不尖锐,有点凉,是那种温柔的初春凉。一点点、一点点的凉,只在你外皮上,肉虫一样爬过,再也钻不进肌肤里了,更别说侵入骨髓。
熟悉的触感,泛上心头。那种凉,多像儿时伙伴搂在脖子间的小手臂的细凉啊。那时,我们亲亲密密、搭着肩膀往学校走,单薄的袖笼里,网着初春的风;前面,是一片明亮的霞色。
一晃,我们走过这么多年,遇到过那么多春风。有的,引我们花开见喜;有的,拗不过我们的脚步,只能看我们在泥淖里跋涉,跋涉成各自说不尽的命运。
风里有鸟儿来了,在蓬蓬的大树冠上空叫了一声。像一滴饱满的雨水,滴溜溜滚动了几圈,笔直落下。
所有的生命,都在春风里,流转腾挪,波澜不惊。
田野上,草芽在往外拱,有的攥着小绿拳头,为自己加油鼓劲儿;有的尖尖的,像一枚针,锲入春风里;有的新芽根儿部,一墩儿老绿从去年绿过来,根本不曾被冬日的大北风剜走,现在正老皮老脸推送着自己的孩子芽芽,往更高处走。一片片草芽,恍惚中,成了书法家的小楷,有骨有肉,有血气,有风神。字字都立着,伸胳膊踢腿儿。
田野的骚动,就是从春风经过的时候开始的。旧年枯草和刚刚软起来的泥土已经包裹不住它们,一点点,一点点,它们钻进脚心,你感觉到了泥土的松动。
刚刚记得大雪的夜,跟着父亲去柴草屋里捉麻雀。长棍子一捅,扑啦啦,灰尘并鸟影四散,一只只灰黑的雀入了张开的网子。掏出一只放在手里,它吱吱叫着,细脚爪用力弹挣,凉丝丝地划过手心,一下,又一下。
它划在手心上的那种酥麻,就像眼下,望春风引起的微小震动。
然而,一转身的功夫,母亲去了,父亲老了,春风又到屋东头。父亲,一个人在老屋剥花生,拣黄豆,称量种子。他蹲坐着,手脚粗笨,样子诚恳。窗外冒出的葡萄芽子,尖尖的,像鸟嘴,相濡以沫的样子。
这时候,跟父亲一样粗朴的田野,也悄悄忙起来了。
它的怀抱里有正苏醒的种子,有正蓬勃的花朵,有数不清的梦想和愿望。
春风里,田野呈现的,只是幽微的一小部分。
我想去田野里帮父亲耘一次田,携着春风,点下一窝窝花生豆子。累了,就席地坐下。我知道,坐下去的地方,说不定有种子正萌生发芽之心。而我,也正以种子的方式待在春风里。就像一粒从脚心钻到身体里的春天的种子,仔细拆开自我,萌出嫩芽,问候迎面而来的日子。